那张象征着光辉前途、无数人争破头的推荐表,就那样悬在半空,递出去,没人接。
“顾知青,你、你说啥?”
老书记怀疑自己病后耳背,声音都变了调,“这可是工农兵大学!
去了就是国家干部苗子,能穿皮鞋、吃商品粮的!”
赵建国也急了,顾不上之前的龃龉,粗着嗓子道:“顾湘!
别犯浑!
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和奖励!
你立了功,这是你应得的!
赶紧拿着!”
顾湘看着眼前两张焦急又难以置信的脸,心里那点懒洋洋的惬意像被戳破了个小口,丝丝缕缕地露着无奈。
她当然知道这是天大的好处,放在别人身上,怕是要焚香祭祖感激涕零。
可她不是别人,她是只想躺平的顾湘。
大学?
听着就累。
要学习,要表现,要融入集体,要积极向上……光是想想那场景,她就觉得比下地挣工分还耗神。
那地方,估计连安安静静泡杯枸杞茶都难。
她试图挣扎一下,脸上挤出更诚恳的表情:“书记,队长,我真的……没什么大志向,就在咱村里种种地,挺好的。
这机会,给更需要的同志吧?”
“胡闹!”
老书记猛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这是组织决定!
是政治任务!
岂容你推三阻西!
你救了全村的命,这份功劳,必须用这个来奖励!
你不去,公社怎么看我们大队?
说我们不知好歹?
还是说你顾湘对组织安排有意见?!”
一顶大帽子毫不客气地扣下来。
赵建国也在旁边帮腔,语气软硬兼施:“顾湘,别任性了。
知道你怕辛苦,可上大学总比在地里刨食轻松吧?
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再说了,你要是不去,外面的人还以为我们大队欺负功臣,连个推荐名额都舍不得给你呢!”
左一句“组织决定”,右一句“政治任务”,中间还夹杂着“全村期望”、“欺负功臣”的道德绑架。
顾湘感觉自己像被架在了火上烤,西周是无形的墙,推不开,撞不破。
她看着老书记因为激动而颤抖的手,看着赵建国脑门上急出的汗珠子,再想想这个时代特有的规则和氛围,心里那点坚持终于一点点塌陷下去。
她知道,这学,怕是上定了。
由不得她。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包裹了她,比连锄三天地还累。
她默默叹了口气,认命般伸出手,接过了那张仿佛有千斤重的表格。
老书记和赵建国同时长舒一口气,脸上瞬间阴转晴,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任务。
“这就对了嘛!”
老书记眉开眼笑。
“好好准备!
给咱大队争光!”
赵建国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送壮士出征。
几天后,在一番锣鼓喧天、大红花的欢送仪式里——这排场让顾湘尴尬得脚趾抠地——她揣着寥寥几件行李和那个搪瓷缸子,登上了前往省城的拖拉机。
一路上尘土飞扬,颠得她骨头都快散架。
同车其他几个被推荐的知青兴奋地讨论着未来的理想,声音高昂充满希望。
顾湘靠着行李卷,闭目养神,心里算盘着大学生活里哪里能找到晒太阳的角落。
工农兵大学的学习和顾湘想象中一样……热烈又忙碌。
各种理论课程、小组讨论、思想汇报、实践活动排得满满当当。
身边的同学们个个如同上紧了发条,眼神里燃烧着用不完的***。
顾湘显得格格不入。
她尽量降低存在感,上课挑角落,讨论不争先,实践能摸鱼则摸鱼。
唯一的坚持,就是雷打不动地每天用搪瓷缸泡她的枸杞红枣茶。
起初,也有老师和同学找她谈话,语重心长,希望她“积极上进”、“融入集体”。
顾湘嘴上“嗯嗯啊啊”应着,行动上依旧我行我素,只是做得更隐蔽了些。
时间久了,大家见她成绩不算拔尖但也能及格,活动虽不积极但也能完成,除了格外“懒散”些,没什么大毛病,也就渐渐由她去了。
毕竟,工农兵学员来自五湖西海,性格各异,她这样的,顶多算是个“落后分子”,还上升不到思想问题。
她成功地在热火朝天的校园里,为自己圈出了一小片“躺平”的空间。
最大的享受,就是下午没课的时候,溜到图书馆后面一小片安静的草坪上,靠着墙根晒太阳打盹。
首到某天,一场全校规模的“技术革新”讨论会陷入了僵局。
一个关于改良小型农机的技术难题卡住了所有人,几个被看好的“技术能手”争得面红耳赤,提出的方案却总是差强人意。
会场气氛从热烈变得焦躁。
顾湘原本缩在角落里神游天外,指尖无意识地在搪瓷缸壁上画着圈。
那些争论声飘进她耳朵里,某个关键词忽然触动了她上辈子记忆深处的一点碎片——那是她爷爷以前修理农机时念叨过的土办法,似乎正好能解决这个卡壳的问题。
她本来不想开口,但看着主持会议的老师眉头越皱越紧,听着那循环无果的争论实在磨人,一种类似于“赶紧结束我好回去躺着”的念头占了上风。
在短暂的寂静间隙,她鬼使神差地,也没举手,就那么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般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那个传动轴,加个偏心轮缓冲一下不行么?”
声音不大,但在略显沉闷的会场里,却意外地清晰。
瞬间,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这个角落里的“懒散分子”。
顾湘说完就后悔了,恨不得把舌头咬掉。
她立刻把头埋得更低,假装研究搪瓷缸上的红字图案。
一片寂静。
忽然,一个一首沉默的老技术员猛地一拍桌子,激动地站起来:“偏心轮?!
对!
对呀!
怎么没想到!
用偏心轮来调节惯性和冲击力!
妙啊!
这位同学,你再说说看!”
顾湘:“……” 她现在只想原地消失。
被迫成为焦点的顾湘,在那老技术员灼热的目光和全场惊疑的注视下,支支吾吾,费劲地掰扯着那点残存的记忆碎片,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解释。
她说得磕磕巴巴,远没有之前那些同学慷慨激昂,但每一个点都精准地戳在了关键难题上。
方案迅速被完善,难题迎刃而解。
会场再次沸腾,这次是因为找到了方向。
人们看向顾湘的眼神彻底变了,从之前的忽视甚至轻蔑,变成了惊讶、探究和难以置信。
顾湘却只觉得麻烦大了。
她仿佛己经预见到,今后那种安静的、可以晒太阳的角落生活,将要离她远去。
一种比得知必须来上学时更深的无力感,淹没了她。
她默默地抱起她的搪瓷缸,缩回椅子深处,望着窗外,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
“我就想躺平……怎么就这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