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顶灯坏了几月,只剩对面大厦顶层的霓虹招牌,固执地透过蒙尘玻璃渗进来。
蓝幽幽一片光,冷得像是停尸房消毒灯管的余烬。
这光缓慢爬行,舔过墙角堆积的方便面空盒,漫过揉成一团、浸染暗褐的带血纱布,最后停驻在他摊开的掌心,照亮了掌心那个空空如也的塑料药瓶。
瓶身冰冷,标签早己磨损,只留下几个被汗渍和指纹晕开的字母轮廓。
他五指猛地收紧,塑料在他指间发出濒死般的***。
指尖却捻起一颗滚落在裂缝边缘的白色药片。
药片沾着不明水渍,湿漉漉地黏在指腹,蓝光下泛着死鱼鳞片般的微光。
他盯着那点反光,瞳孔空洞如同被摘除了电池的玩偶。
指尖沾着的,不仅仅是水渍。
抬手凑近蓝光,指甲缝里嵌着暗褐色的痂壳——是ICU那个大出血病人挣扎时喷溅的烙印。
消毒水搓洗了无数遍,皮肉几乎褪掉一层,那股铁锈似的腥气却像诅咒,顽固地蛰伏在皮肤纹理深处,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腥气里,记忆的碎片轰然撞入,鲜明得灼痛神经。
同样是手指,同样沾着东西。
那时他刚结束一台胶着了十二小时的手术,脱力的双手悬在胸前,不受控地微微震颤。
走廊尽头,消毒水和疲倦筑起的高墙被一道暖光冲破——林夕朝他快步走来。
不由分说,她将一只温热的杯子塞进他汗湿僵冷的掌心。
杯壁内侧,清晰地印着一圈珊瑚色的唇印,像落在雪地上的樱花瓣。
憨态可掬的猫咪图案在热气中显得有些模糊。
“孟大医生,又跟死神抢人了?”
她声音带着笑,清亮柔软,如同春溪融冰。
“喏,你最喜欢的双倍浓缩,加了三块糖!
再不放糖,我看你血管里流的都是***了。”
咖啡浓香蒸腾而起,白蒙蒙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隔着雾气,孟实清晰地看见她眼底闪烁的光,细碎明亮,宛如揉碎了整个夏夜的星辰撒入其中。
那光芒温柔地驱散了视网膜上残留的手术灯强光烙印,也融解了沉铅般的疲惫。
“喝完这杯,” 她微微歪头,笑容明媚晃眼,带着孩子气的狡黠,“陪我去天台捕捉流星碎片好不好?
气象台说今晚有仙女座流星雨……错过这次,再等六十年哦!”
尾音轻快地扬起,像一片羽毛搔刮着他紧绷的神经,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与难以言喻的心安。
“……” 孟实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涩的摩擦发出砂纸般的嘶声。
眼前哪有什么暖香星辰?
唯有地板裂缝里那颗药片,反射着死鱼鳞片般的冷光。
“……好。”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被诡谲蓝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空气,极轻地吐出一个字。
嘶哑破碎,低得像一声压抑在胸腔深处的呜咽。
这声应答,在只有绝望和孤独回响的囚笼里,显得如此荒谬而凄凉。
“砰!”
一声闷响砸碎了凝固的空气。
空药瓶从他无意识松开的手指间滑脱,撞上坚硬的水泥地,弹跳着滚过几道陈年污渍,最终撞上了角落里一只同样被遗忘的猫咪塑料钥匙扣。
“咔哒”一声轻响,钥匙扣被撞得翻了个面。
塑料磨损得发白,边缘毛糙,唯独背面那个用小刀歪歪扭扭刻下的“夕”字,在蓝光的映照下异常清晰——宛如一道永不结痂的陈旧伤疤。
孟实空洞的目光被那个“夕”字死死攫住。
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僵硬地伸出手,目标却不是钥匙扣,而是滚落的药瓶。
指甲发狠地、凶狠地抠刮着瓶口的塑封铝膜。
刺啦——刺啦——刺耳的噪音在死寂中无限放大。
铝膜边缘锋利如刀,轻易割破了他的指腹,细小的血珠瞬间渗出,染红了冰冷的塑料。
他却毫无知觉,只是更用力地抠挖,仿佛要撕碎这层屏障,更要撕碎这令人窒息的现实枷锁。
血珠顺着瓶身滑落,“嗒”一声轻响,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点暗红。
霓虹蓝光冷酷地流淌着,覆盖了血迹,覆盖了药瓶,也覆盖了他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
他维持着半跪的姿态,如同一尊被遗弃在废墟里的石像。
膝盖的剧痛,小腿攀升的寒意,都被更深的麻木隔绝。
无边的疲惫如同深海压强,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要将他碾碎溶解在这片冰冷的蓝色永夜。
时间失去了刻度。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首到一阵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震动,从他裤袋深处传来。
是他那部屏幕碎裂、边缘磨损成锯齿状的旧手机。
他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
他迟缓地、像生锈的机械臂般,将手探入口袋。
冰凉的金属机身触到同样冰凉的指尖。
掏出来。
蛛网般的裂痕牢牢网住了屏保照片——照片上是林夕。
她抱着一大捧金灿灿的向日葵,站在盛夏的阳光里,笑得毫无阴霾,眼睛弯成月牙,嘴角的弧度盛满了全世界的蜜糖。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屏幕艰难地亮起,血红的“1%”如同最后的警告。
紧接着,一段熟悉的旋律,裹挟着电流的沙沙噪音,磕磕绊绊地从破败的扬声器里流淌出来。
……夜莺啊……夜莺……在寂静的深夜里歌唱……把玫瑰……刺进胸膛……是林夕的声音。
是她自己录的,那首只为他一人哼唱过的《夜莺》。
录音里的嗓音比现实中更显空灵纯净,带着不谙世事的温柔,轻轻包裹着那古老忧伤的旋律。
歌声断断续续,应和着窗外淅沥的雨声。
那温柔的、属于林夕的声音,像一把裹着天鹅绒的钝刀,缓慢而坚定地切割着他早己麻木的心防。
所有被刻意封存的暖意——阳光、向日葵、咖啡香、星光、她的名字所代表的一切——伴随着歌声轰然决堤,瞬间冲垮了绝望筑起的堤坝。
“刺啦——!!!”
一声尖锐刺耳的爆裂声猛然炸响!
孟实如同被激怒的濒死困兽,扬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那只印着林夕笑脸的手机狠狠砸向对面斑驳脱落的墙壁!
“砰——哗啦!!”
手机撞上硬物,屏幕瞬间彻底熄灭、爆裂!
塑料外壳西分五裂,细小的零件和玻璃碎片如同微型爆炸的弹片,尖啸着迸射开来,叮叮当当散落一地。
温柔的歌声戛然而止。
最后残存的尾音——“膛”字,被硬生生掐断在冰冷的空气里,只留下一片突兀的、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
唯有雨点敲打玻璃窗的单调声响还在继续。
啪嗒…啪嗒…啪嗒…像无数只冰冷的手,耐心地敲打着棺盖。
孟实的手臂僵在半空,剧烈地喘息着。
胸口像被塞进一团浸透冰水的厚重棉絮,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
他慢慢低下头,目光扫过地上那些闪烁着幽蓝冷光的碎片。
一块稍大的屏幕上,林夕抱着向日葵的笑脸,被蛛网裂痕分割得支离破碎,那灿烂的嘴角在裂痕的扭曲下,竟延伸出一丝凄凉的悲伤。
他像被抽走了脊椎,身体晃了晃,颓然向前扑倒,蜷缩着重重摔在那片布满碎玻璃的冰冷地板上。
噗嗤——尖锐的玻璃碎片轻易刺入他撑地的掌心,带来一阵迟滞的锐痛。
温热的血迅速涌出,洇红了透明的碎玻璃,在肮脏的地面缓慢蔓延,与之前那滴暗红相溶。
他却感觉不到。
这点皮肉之痛,在心肺间那个巨大、空洞、咆哮着吞噬一切的深渊面前,轻如尘埃。
“回不去了……” 他把脸埋在混合着灰尘、血污和玻璃渣的地板上,嘴唇翕动,发出破碎的气音。
每一个字都是从碾碎的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浸透了粘稠的绝望,“……林夕……再也……回不去了……”窗外的霓虹蓝光依旧冷酷地流淌。
它覆盖着他蜷缩如胎儿的躯体,覆盖着地上那滩缓缓扩散的暗红,也覆盖着那些映着破碎笑脸的玻璃残骸。
照片里曾在她眼底熠熠生辉的星辰之光,彻底熄灭,湮灭在这片无望的永夜蓝中,再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