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南方的夏夜,闷热而潮湿,即使太阳早已落下,
水泥地面依旧蒸腾着白日里吸收的热气,混杂着附近工业区特有的金属和机油的味道。
王哲拖着步子,从灯火通明的车间里走出来,像是被抽掉了魂儿。
他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印着模糊厂牌的蓝色工装,被汗水浸得深一块浅一块,
紧紧贴在后背上。下班的人流裹挟着他,
声、手机外放的短视频神曲、拖鞋拍打地面的啪嗒声……所有这些声音构成一股喧嚣的洪流,
却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沉默地逆着人流,
走向厂区角落里那片被铁丝网围起来的篮球场。
篮球场是这片灰色厂区里唯一一块还算开阔的地方,地面是粗糙的水泥,
两个篮球架上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铁骨。
平时这里是年轻工友们释放多余精力的地方,
呐喊声、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能持续到夜深。但此刻,它空着,寂静着,
像一个被遗忘的舞台。王哲走到最角落的那个篮架下,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铁柱,
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蹲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压得有些变形的红梅烟,抖出一根,
点燃。猩红的火点在昏黄的路灯光线下明明灭灭。一股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再长长地吐出,
似乎想把胸腔里那团沉甸甸、无处排遣的郁结也一并吐出去。他今年三十七了。
这个数字像一枚冰冷的钢印,猝不及防地烙在他的脑海里。三十七,
对于一个在流水线上讨生活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体力开始走下坡路,
熬夜加班越来越力不从心;意味着工友里比他年轻的小伙子越来越多,管他叫“哲哥”时,
那声调里带着的不仅是客气,
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对“前辈”的疏离;意味着老家父母电话里的催促,
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变成了如今难以掩饰的焦虑和哽咽。更意味着,他想找个女人结婚,
大概率是没机会了。这个念头近来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像潜伏在身体里的病毒,
总在不经意间发作,啃噬着他的内心。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当一天的劳累平息下来,
空虚和寂寞便如同这夜色一样,无边无际地弥漫开来,将他彻底吞没。
他甚至失去了打开手机玩一把“和平精英”的欲望。以前,那是他最好的放松,
在虚拟的枪林弹雨里吼上几嗓子,和天南地北的队友骂骂咧咧,
能暂时忘掉流水线的枯燥和生活的疲沓。还有那些无穷无尽、算法精准推送的短视频,
曾经能让他抱着手机嘿嘿笑到半夜,如今刷来刷去,只觉得屏幕里的热闹是别人的,
屏幕外的冷清才是自己的。那些美女主播的笑脸,那些炫富晒幸福的场景,看多了,
反而像一根根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心口上。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
并非完全来自身体,更多的是从心底里涌上来。他连抬手吸一口烟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二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几年前,那段密集相亲的时光。
那几乎是老家父母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人脉资源,为他张罗的“人生大事攻坚战”。
每一次回乡过年或者休短假,都像赶场一样,被安排去见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女人。
他记得那个在镇上奶茶店工作的姑娘,长得清清秀秀。介绍人是远房表姨,
话说得漂亮:“人家姑娘不图别的,就图个老实本分人。”两人在介绍人家里见了面,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他笨嘴拙舌,除了问一句“喝口水不”,几乎找不到别的话。
姑娘倒是大方些,问了他的工作、收入。他老实回答了,一个月加班加点,能拿到六千左右。
姑娘点点头,没说什么。后来是通过介绍人传的话:“觉得个子矮了点,
走在一起怕是不太般配。”王哲身高刚过一米六五,在南方也算不上高,这是他的硬伤。
还有一个是隔壁县来的,在服装厂做工,比他小几岁,看着很朴实。
两人一起在县城的河堤上走了走。女人话不多,但问的问题很直接:“在老家盖新房了吗?
或者城里买了房没?”王哲老家还是父母那辈盖的老平房,墙皮都有些脱落了。
至于城里的房子,那更是遥不可及的梦。他摇了摇头。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个窝,
总不是个办法。”后来,也没了下文。最让他难受的一次,是见一个离过婚的女人,
带着个三岁的女孩。女人很直白,眼神里带着经历过生活磨砺的锐利和疲惫。“我嫁人,
就一个条件,得对我姑娘好。另外,彩礼八万八,一分不能少,
这钱我得留着给我姑娘以后用。你拿得出来吗?”八万八。王哲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
那得是他不吃不喝攒一年多的钱。他当时工资还没现在高,又加上父亲前些年生病住院,
有点微薄的积蓄也填了进去。他张了张嘴,那句“我以后会努力赚”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女人看他犹豫,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这种了然更让王哲无地自容。“算了,大哥,都不容易。”女人拉着孩子走了,
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耻辱柱上。一次次,希望燃起,又熄灭。
像被冷水反复浇淋,最后连一点火星子都蹦不出来了。介绍人从最初的热情满满,
到后来的面露难色:“阿哲啊,不是叔不帮你,现在这形势……唉,你再攒攒钱?”他攒了。
他比以往更加拼命地加班,主动申请干最累的工时,节假日三倍工资他从不错过。
可物价在涨,房租在涨,老家父母的身体也需要不时寄点钱回去。那存款数字,
爬得比蜗牛还慢,永远追不上房价,也追不上彩礼,
更追不上女人们和他谈“现实”时的那种期待。挫败感。深深的挫败感。
不仅仅是来自于被挑剔、被拒绝,更来自于一种对自身价值的全面否定。
他仿佛成了一个明码标价的商品,因为“型号”老旧、“配置”过低,
而被顾客们毫不留恋地pass掉。
他这个人本身——他的善良、他的老实、他的吃苦耐劳——在这些硬指标面前,
变得一文不值。一阵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他狠狠吸了一口烟,
把那股几乎要涌出来的泪意强行压了回去。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可他的伤心处,太多了,多到已经麻木。三“哲哥!蹲这儿干啥呢?扮沉思者啊?
”一个略带沙哑的大嗓门打破了寂静。是同宿舍的工友李大力,江西人,比他小五六岁,
是个精力过剩的家伙,也爱打篮球,平时和王哲关系还算不错。王哲慌忙用手背抹了一下脸,
抬起头,挤出一点笑容:“没,抽根烟歇会儿。刚下班?”“可不嘛,累成狗!
”李大力抱着个篮球,一身汗臭地凑过来,毫不客气地也蹲在旁边,自顾自地点上烟,
“妈的,今天流水线卡壳两次,班长脸黑得跟锅底似的,逮着人就骂。”王哲“嗯”了一声,
算是回应。他不太想说话。李大力却是个话痨,自顾自地絮叨着线上的八卦,谁和谁吵嘴了,
谁又被拉长训了。说着说着,他话题一转,用胳膊肘捅了捅王哲:“欸,哲哥,
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得请我吃饭。”“啥事?”“我老婆她们厂里,新来了一批女工,
有个妹子,我老婆说感觉人挺不错的,老实本分,也是咱老乡!咋样?我给你牵个线?
”李大力挤眉弄眼,一副“快夸我”的表情。若是几年前,听到这样的消息,
王哲心里多少会泛起一丝涟漪。但现在,他只觉得一种深深的无力,甚至有点厌倦。
又是这一套。同样的流程,同样的盘问,同样的结局。他几乎能预见到整个过程。
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算了,大力。别麻烦弟妹了。”“为啥啊?”李大力愣住了,
“哥们儿这可是为你着想!你看你,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直这么单着吧?
得多试才有机会啊!”“试过了,”王哲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没用。
我没钱,没房,个子还矮。就别去耽误人家了,也别……别再让我去丢那个人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轻微,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地上。李大力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
比如“总有不在乎这些的”、“人好最重要”,但看着王哲那副灰败到极点的神色,
那些空洞的安慰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自己也有老婆孩子,租着个小房子,
天天为柴米油盐操心,他何尝不知道“现实”这两个字的斤两?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重重拍了拍王哲的肩膀:“唉……话也不能这么说……妈的,这狗日的生活!
”两人沉默地蹲着,烟雾缭绕。过了一会儿,李大力像是为了打破沉闷,猛地站起来,
把篮球在地上拍得砰砰响:“来来来,别特么瞎想了,投几个篮!出出汗啥烦恼都没了!
”王哲被半拉半拽地拖起来。李大力把球传给他,他下意识地接住。
粗糙的皮质触感熟悉又陌生。他站在三分线外,机械地、毫无期待地将球扔向篮筐。
球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连篮板都没碰到就掉了下去,在地上弹跳着,越滚越远,
像他的人生一样,失控地偏离目标。李大力跑过去捡球,嘴里嚷嚷着:“不行啊哲哥,
你这手感得练!”王哲站在原地,没去捡球,也没回应。他只是抬起头,
望着被厂区灯光染成昏黄色的、看不到星星的夜空。巨大的厂房黑影幢幢,如同蛰伏的巨兽。
远处传来货运卡车沉闷的喇叭声。这个世界庞大而忙碌,每个人似乎都在朝着某个目标奔忙。
只有他,王哲,三十七岁,一无所有,被困在这个角落,看不到未来,也回不到过去。
四下班铃声尖锐地响起,打破了午后的沉闷。流水线的传送带缓缓停止,
如同一个疲惫巨人的脉搏终于歇息。王哲揉了揉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的脖颈,
摘下防静电手环,随着默不作声的人流走出车间。昨晚在篮球场边的情绪低落,
经过一夜并不安稳的睡眠和又一个高强度的工作日,似乎被压抑了下去,
变成一种更深的、蛰伏在眼底的疲惫。他像一台设置好程序的机器,走向食堂,打饭,坐下,
咀嚼,味道于他而言并无差别,只是为了补充身体所需的燃料。
同桌的工友们边吃边刷着手机,外放着夸张的笑声或流行的网络神曲。偶尔有人交谈,
内容无非是抱怨工时太长、工资太低,或者讨论游戏里的装备。王哲埋头吃着,
不参与任何话题。他的沉默并不突兀,在这巨大的工厂里,像他这样沉默的背景板,
随处可见。饭后,他没有回宿舍休息。宿舍里太吵,
年轻工友们打牌的叫喊声、视频外放的声音会搅得他更加心烦。
他习惯性地走向那个安静的角落——篮球场旁边的花坛边缘。那里有几棵半死不活的绿化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