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海涛不再买橘子糖了,玻璃罐空着摆在客厅茶几上,落了层薄灰。
他喝酒的次数倒勤了,有时半夜回来,脚步“咚咚”地踩在楼梯上,吓得尚小满攥着布老虎缩在被子里,首到听见他房门“砰”地关上,才敢松半口气。
林慧娟眼角的淤青消了些,却又添了道新的——在下巴上,指甲盖大小的紫。
她照旧天不亮就去卖早点,只是话更少了,给尚小满夹菜时,手偶尔会抖。
尚小满试过问“要不咱们搬回去吧”,话刚出口,就见林慧娟眼圈红了,别过头去擦灶台:“搬哪儿去呢?
你外婆那屋小……再说,会好的。”
“会好的”三个字,说得轻飘,像风一吹就散的蒲公英。
尚小满没再问,只是把书包里的创可贴又攒了几张——宋涵上次给的草莓图案快用完了,她得想着再跟她要些。
宋涵是她现在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她们还是在放学路上碰见。
宋涵总在校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等,梳着简单的马尾,校服裙摆被风扫得轻轻晃,看见她出来,就晃了晃手里的习题册:“走了,小满。”
她不再提那棵丑石榴树了,大概是听出她语气里的沉,只捡些学校的事说——说语文老师念课文总跑调,说前排女生偷偷在日记本上贴明星贴纸,说天台的野菊开了几朵,黄灿灿的。
“去看看不?”
有天她忽然停住脚,指了指教学楼的方向。
尚小满犹豫了下。
天台在顶楼,平时少有人去,栏杆锈得掉漆,风大的时候能听见“哐哐”响。
但宋涵眼里亮着光,像揣了颗小太阳,她没好拒绝,点了点头。
爬楼梯时,宋涵走在前面,马尾辫一甩一甩的。
她校服袖口卷着,露出细瘦的手腕,手腕上套着根红绳,磨得有些发白。
尚小满盯着那红绳看,想起以前外婆给她编的五彩绳——外婆手巧,绳上还串着颗小铃铛,走起来“叮铃”响。
天台风真大。
刚推开门,就有股凉意扑过来,吹得尚小满头发乱了,也吹得宋涵的马尾辫扫在肩头。
野菊长在墙角,挤挤挨挨的,细瘦的茎秆被风吹得歪歪倒倒,花瓣却挺精神,黄得扎眼。
宋涵蹲在花丛边,摘了朵最小的别在发间,仰头冲她笑:“我爸昨天又跟我妈吵了。”
尚小满愣了下。
她只知道宋涵家在老楼顶层,却从没听过她说家里的事。
“说我心思不在学习上,说我总跟你在外头晃。”
宋涵拨了拨发间的野菊,花瓣蹭得脸颊有点痒,她却没摘,“其实他就是嫌我妈生不出儿子,嫌我是个赔钱货。”
她笑了笑,嘴角弯着,眼里却没笑意,“跟你家白叔……是不是有点像?”
尚小满没接话。
风卷着她的话往耳朵里钻,像小石子硌得慌。
原来不是只有她的日子在往下坠。
“不过我不怕。”
宋涵忽然站起来,走到栏杆边往下看。
楼下的自行车棚缩成小小的方块,她扶着锈栏杆晃了晃,声音被风吹得轻了些:“等我考上高中,就申请住校!
离他们远远的!”
风把她的声音吹得散了些,却带着股犟劲。
尚小满走到她旁边,往下看时有点晕,赶紧抓住栏杆。
栏杆上的锈蹭在掌心,糙得很。
“你呢,小满?”
宋涵转头看她,发间的野菊晃了晃,“你以后想去哪儿?”
以后?
尚小满没想过。
她只想着别让白海涛再摔东西,想着林慧娟下巴上的紫快点消,想着外婆的老藤椅是不是还在院子里晒着太阳。
“不知道。”
她小声说。
宋涵没追问,只是往她手里塞了颗糖——不是橘子味的,是水果硬糖,透明糖纸印着只小熊。
“含着吧,甜。”
她说,“我妈昨天给我的,就这一颗。”
糖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漫开来。
尚小满含着糖,没敢咬,怕咬碎了,连这点甜都留不住。
那天从天台下来时,天快黑了。
宋涵送她到老楼巷口,停下脚步:“我妈让我早点回去做饭。”
她顿了顿,又说,“小满,要是……要是白叔欺负你,你就来告诉我。
我……我会帮你骂他。”
她说得有点急,脸颊泛红,却梗着脖子,像只护崽的小兽。
尚小满看着她细瘦的胳膊,点了点头,没说话,怕一开口就哭。
宋涵转身跑了,马尾辫在身后甩得厉害。
尚小满站在原地看了会儿,才慢慢往楼里走。
刚走到二楼楼梯口,就听见客厅里有动静——是白海涛的声音,比平时更凶:“钱呢?
我让你放抽屉里的钱呢?”
尚小满心一沉,放轻脚步往上挪了挪。
“我……我没动。”
林慧娟的声音发颤,“是不是你自己放忘了?”
“放屁!”
白海涛吼了声,接着是“哗啦”一声——像是抽屉被整个拉开,东西撒了一地,“我昨天明明放这儿的!
林慧娟你老实说,是不是你拿去给那死丫头买东西了?”
“没有!
小满的书费是我自己攒的……还嘴硬!”
接着就是“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像冰锥砸在地上。
尚小满脑子“嗡”的一声,什么也顾不上了,冲过去推开门。
林慧娟跌坐在地上,头发散着,左边脸颊红了片,嘴角好像还沾着点血。
白海涛站在她面前,手还扬着,眼睛瞪得像要吃人。
“你别打我妈!”
尚小满冲过去,张开胳膊挡在林慧娟身前。
她浑身都在抖,声音却梗着股犟劲,“钱是我拿的!
我拿去买……买资料了!
跟我妈没关系!”
白海涛愣了下,大概没料到她会突然冲出来。
他盯着尚小满,眼神阴沉沉的:“你拿的?”
“是!”
尚小满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疼,可这样就不会怕了,“我拿了!
你要打就打我!”
空气静了几秒,静得能听见窗外石榴树叶子“沙沙”响。
尚小满盯着白海涛的手,等着那巴掌落下来。
可他没打,只是狠狠踹了脚旁边的椅子,椅子“哐当”翻倒,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
“滚回你屋去!”
他咬着牙说。
尚小满没动,伸手去拉林慧娟:“妈,起来。”
林慧娟没起,反而抓住她的手,用力往回拽,声音哑得像破锣:“小满,你回屋……快回屋。”
她看着白海涛的眼神,是尚小满从没见过的怯——像受惊的兔子,缩着身子,连耳朵都耷拉着。
尚小满心里疼得厉害,却不敢再犟。
她知道,她再闹,白海涛只会更凶。
她慢慢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退到楼梯口时,回头看了眼,林慧娟还坐在地上,背对着她,肩膀抖得厉害。
那天晚上,尚小满又没睡着。
后半夜,她听见林慧娟轻手轻脚地上楼,站在她房门口,没进来,只停了会儿,然后又轻轻下去了。
尚小满摸了摸枕头底下,那里压着颗糖,是宋涵给的小熊硬糖,她没舍得吃。
糖纸被体温焐得软了,印着小熊的地方,摸起来温温的。
她把糖攥在手心,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手背上,凉得很。
天台的风好像还在耳边吹,宋涵说“等我考上高中就住校”的声音也在。
尚小满忽然有点羡慕她,她还有个“以后”可以盼,而她的以后,像被浓雾裹着,看不清,摸不着,只有沉得喘不过气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