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熟悉的合成纤维床垫的触感,而是冰冷、带着凹陷纹路的金属板——像他小时候在旧物馆见过的、21世纪初用来运输机械零件的托盘。
鼻腔里灌满了铁锈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刺得他喉咙发紧,忍不住咳嗽起来。
“醒了?”
一个女声在旁边响起,平淡得像播报气象数据。
林野偏过头,看见个穿白色防护服的女人,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颌线和一点淡色的唇。
她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银色仪器,屏幕上跳动着绿色的波形,“心率102,血压135/85,血氧饱和度94——勉强达标,林教授。”
“这里是……”林野想坐起来,却发现手臂沉得像灌了铅,低头才看见手腕上缠着淡蓝色的束缚带,材质柔软却挣不开,“你们是谁?
我不是在实验室吗?”
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第七区实验室的操作台。
凌晨三点,荧光灯嗡嗡作响,他盯着屏幕上滚动的“人类意识数据化适配率”——那个数字卡在37.8%己经三天了。
助手小陈端来一杯热合成营养液,说“教授,您再不休息,身体该扛不住了”,他接过杯子,指尖刚碰到温热的杯壁,眼前就黑了下去。
白色防护服女人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抬手按了按面罩侧面的按钮,一道淡蓝色的全息投影突然在林野眼前展开。
画面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第七区实验室的主控室,玻璃墙外,原本该是淡灰色的“人工天穹”,此刻却被一片诡异的橙红色覆盖,像有无数火星在云层里燃烧。
“三天前,你晕倒后两小时,第七区的外部供氧管道发生爆炸。”
女人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不是意外,是‘资源派’干的——他们炸了供氧管,还劫持了实验室里的三个数据存储舱,要求议会停止‘方舟计划’。”
“资源派?”
林野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当然知道这个组织。
自从2149年“全球资源枯竭报告”发布,人类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是议会支持的“技术派”,主张用“方舟计划”——也就是把人类意识数据化,上传到人造的“元宇宙”里,以此摆脱对实体资源的依赖;另一派就是“资源派”,他们坚信人类该留在现实世界,哪怕要靠定量分配氧气、合成食品苟活,也不该“躲进数据里当幽灵”。
两派明争暗斗了五年,可资源派从没敢对第七区动手——这里是“方舟计划”的核心实验室,存储着近十万份人类意识的初始数据,是整个计划的“种子库”。
“他们要毁了数据舱?”
林野的声音发颤。
那些数据里,有他妻子苏晚的意识样本——苏晚去年因为“氧气适配障碍”去世,他把她的意识提取出来,存在数据舱里,盼着“方舟计划”成功那天,能在元宇宙里再见到她。
“没毁成。”
女人的手指在全息投影上点了点,画面切换成三个银色的金属舱,舱体上有几道明显的划痕,但舱门的红色锁扣还是亮着的,“议会派了‘护卫队’去救,数据舱保住了,但实验室的主控系统被破坏了,‘方舟计划’的进度至少要倒退半年。”
林野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又皱起眉:“那你们抓我来干什么?
我是‘方舟计划’的首席研究员,我该回实验室修复系统才对。”
“你回不去了。”
女人终于抬眼看他,眼神透过面罩的透明视窗,像两根冰冷的针,“第七区己经被资源派控制了,议会把剩下的研究员和数据舱都转移到了‘核心区’——这里就是核心区的临时医疗舱。
林教授,议会找你,不是让你修系统,是有更重要的事。”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解开了林野手腕上的束缚带。
林野揉了揉发麻的手腕,刚想再问,医疗舱的门突然“嗤”地一声滑开,一个穿深灰色制服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大概五十岁,头发花白,左胸别着一枚银色的徽章——那是议会最高顾问的标志。
林野认得他——陆承远,议会里“技术派”的领袖,也是“方舟计划”的发起者。
五年前,正是陆承远在全球议会大厦的演讲里说“人类的未来不在锈迹斑斑的地球,而在永恒的数据星空”,才让“方舟计划”通过投票,成为人类的“最后希望”。
“林野,坐起来吧。”
陆承远的声音比全息投影里温和得多,他拉过一把金属椅,在林野床边坐下,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知道你这几天受了委屈,议会也是没办法——资源派盯你盯得太紧,只能用‘强制转移’的方式把你带出来,怕走漏风声。”
林野没说话,只是盯着陆承远胸前的徽章。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晕倒前,小陈跟他说的话——“教授,我听护卫队的朋友说,最近资源派闹得厉害,议会好像要改‘方舟计划’的方案,你知道吗?”
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小陈说的“改方案”,恐怕就是陆承远要跟他说的“重要的事”。
“陆顾问,有话您首说吧。”
林野定了定神,“是不是‘方舟计划’出了什么问题?”
陆承远沉默了几秒,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U盘,递给林野:“你先看看这个。”
林野接过U盘,发现医疗舱的床头柜上正好有个全息接口,他把U盘***去,屏幕上立刻跳出一行字——“方舟计划·适配率补充报告”。
他往下翻,瞳孔越睁越大——原本卡在37.8%的“人类意识数据化适配率”,在报告里变成了29.3%,而且后面还跟着一行红色的批注:“经三次重复实验,适配率仍在持续下降,预计三个月后将跌破25%。”
“这……这怎么可能?”
林野的手开始发抖,“我三天前看的时候还是37.8%,怎么会突然降这么多?
数据出错了?”
“数据没出错。”
陆承远的声音沉了下去,“你晕倒后,我们重新检测了所有意识样本,发现之前的适配率计算有误差——我们忽略了‘意识稳定性’的参数。
很多样本看似能适配,但上传后不到72小时,意识就会开始碎片化,就像……就像摔碎的玻璃,拼不回去。”
林野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意识稳定性”有多重要——如果数据人在元宇宙里会“碎片化”,那“方舟计划”就不是“人类的希望”,而是把人类变成“数据幽灵”的刽子手。
“那怎么办?”
林野抬头看着陆承远,“我们能调整算法吗?
或者……或者重新采集样本?”
“没用的。”
陆承远摇了摇头,“议会的技术团队试了十几种算法,适配率还是降。
至于重新采集样本——你也知道,现在全球能达到‘意识提取标准’的人,不到总人口的10%,而且大部分都在第七区被劫持的时候受损了。
林野,我们没时间了。”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递给林野。
那是一张“全球资源剩余量报告”,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 可饮用水资源:剩余12.7%,预计可支撑14个月;- 氧气储备:剩余8.3%,预计可支撑9个月;- 合成食品原料:剩余21.5%,预计可支撑20个月。
“这是昨天刚出来的报告。”
陆承远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氧气最多撑9个月,就算我们现在能把适配率提上去,‘方舟计划’的元宇宙构建至少需要12个月——我们等不起了。”
林野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研究“人类意识数据化”十年,从苏晚确诊“氧气适配障碍”那天起,他就把“方舟计划”当成了唯一的希望——他想让苏晚活下来,想让更多人活下来。
可现在,希望好像突然变成了一捧沙子,从他指缝里漏得干干净净。
“那……那议会打算放弃‘方舟计划’?”
林野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
如果计划放弃,苏晚的意识样本就只能永远封存在数据舱里,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
“不,不放弃。”
陆承远突然提高了声音,他往前凑了凑,眼神里闪过一丝林野从没见过的狂热,“议会讨论了三天,最后决定——修改‘方舟计划’的核心设定。
林野,我们不需要100%的适配率,我们甚至不需要数据人保持完整的‘人类意识’。”
林野愣住了:“什么意思?”
“你听我说。”
陆承远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人听见,“我们可以在元宇宙里,给数据人‘编造一个世界’。”
“编造世界?”
“对。”
陆承远的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我们不用告诉他们,他们是‘数据人’,不用告诉他们现实世界的资源己经枯竭。
我们可以给元宇宙设定一个‘真实的背景’——比如,一个拥有无限星空、无限资源的‘新地球’,告诉他们,他们是‘新地球’的第一批居民,是来开拓宇宙的。”
林野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不安顺着脊椎爬上来:“你是说……我们要骗他们?”
“不是骗。”
陆承远立刻反驳,语气却有些虚,“是‘保护’。
你想,他们如果知道自己只是一串数据,知道现实世界己经快毁灭了,他们会怎么样?
会崩溃,会反抗,到时候元宇宙还是会乱。
我们编造一个‘真实的世界’,是为了让他们能‘正常地活下去’,这有什么错?”
“可这是谎言!”
林野的声音提高了,“他们有自己的意识,有自己的情感,我们凭什么剥夺他们知道真相的权利?”
“权利?”
陆承远冷笑了一声,“林野,你太理想化了。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连让他们‘活下来’的机会都快没了,还谈什么‘知道真相的权利’?
你别忘了,你妻子的意识样本还在数据舱里——如果我们不这么做,三个月后,适配率跌破25%,她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你想让苏晚就这么消失吗?”
“苏晚”两个字像一把锤子,砸在林野的心上。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苏晚的脸——她去世前,躺在病床上,拉着他的手说“阿野,我相信你,相信你的计划,我等着在‘新宇宙’里跟你见面”。
如果他拒绝陆承远的提议,苏晚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而且,我们不是要永远瞒着他们。”
陆承远看出了他的动摇,语气软了下来,“等元宇宙稳定下来,等我们找到提升适配率的方法,我们可以慢慢告诉他们真相。
现在这么做,只是权宜之计。”
林野沉默了。
他看着屏幕上“29.3%”的适配率,看着报告上“氧气剩余9个月”的数字,又想起苏晚的话,心里像被两股力量拉扯着——一边是对“谎言”的抗拒,一边是对“活下去”的渴望。
“这个‘编造的世界’,需要有人来设计,来维护。”
陆承远继续说,“议会讨论过了,你是‘方舟计划’的首席研究员,最了解人类意识的特性,也最清楚元宇宙的构建逻辑——只有你能做好这件事。
林野,算我求你,为了苏晚,为了更多想活下去的人,你答应吧。”
医疗舱里静得可怕,只有通风系统的“嗡嗡”声。
林野的手指紧紧攥着那个黑色的U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知道,只要他点一下头,他就会从一个“科学家”,变成一个“谎言的制造者”;只要他点一下头,那些未来的“数据人”,就会活在一个他亲手编织的“虚伪的世界”里。
可他没有别的选择。
“这个‘编造的世界’,具体要怎么设计?”
林野睁开眼,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
陆承远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们打算把元宇宙分成三个部分——‘地表层’‘天空层’和‘星云层’。
‘地表层’模拟21世纪初的地球环境,有城市,有森林,有海洋,让数据人能‘正常生活’;‘天空层’是‘管理区’,由我们的人控制,负责维护元宇宙的稳定,处理数据异常;‘星云层’是‘终极目标区’,我们编造一个‘开拓宇宙’的故事,告诉数据人,只要他们‘努力生活’,积累足够的‘贡献值’,就能进入‘星云层’,去探索更广阔的星空——其实‘星云层’就是元宇宙的核心服务器,用来存储最重要的数据。”
林野皱了皱眉:“‘贡献值’?
这怎么设定?”
“很简单。”
陆承远说,“我们可以在元宇宙里植入‘任务系统’——比如,让数据人从事‘农业生产’‘工业制造’‘科学研究’这些工作,完成任务就能获得‘贡献值’。
这样既能让他们有事可做,维持元宇宙的‘正常运转’,也能筛选出意识更稳定的数据人——毕竟,能长期完成任务的,意识碎片化的概率更低。”
“那‘天空层’的管理者,需要进入元宇宙吗?”
林野问。
“需要。”
陆承远点头,“但他们会保留‘管理员权限’——可以看到元宇宙的代码,可以修改小范围的环境,遇到数据异常时,还能‘清除’不稳定的数据人。
不过,他们的身份要保密,不能让数据人知道他们是‘管理者’,要伪装成元宇宙里的‘普通人’。”
林野的心里又沉了沉。
“清除”这两个字,让他觉得很不舒服——那可是拥有意识的“人”,不是可以随便删掉的文件。
“还有一个问题。”
林野抬起头,“数据人会生孩子吗?
如果他们繁衍后代,新的数据人怎么来?”
“这个我们也考虑过了。”
陆承远说,“我们会在元宇宙里设计‘生育系统’——当两个数据人的‘情感值’达到一定阈值,系统会自动生成一个新的意识样本,植入‘新生儿’的身体里。
新样本的基因数据,会从现有的意识样本里随机提取,这样既能保证意识的稳定性,也能让元宇宙的‘人口’自然增长。”
林野没说话,只是盯着屏幕上苏晚的意识样本编号——SW-739。
他想象着苏晚在那个“编造的世界”里醒来,以为自己是“新地球”的居民,每天过着“正常”的生活,可能会遇到新的人,可能会有自己的孩子,却永远不知道,她看到的星空,只是代码编织的幻影;她追求的“宇宙开拓”,只是管理者设计的谎言。
他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什么时候开始?”
林野问。
“越快越好。”
陆承远说,“议会己经批准了方案,核心区的服务器正在搭建元宇宙的初始框架,预计一周后就能完成。
这一周里,你需要把‘世界设定’的细节完善好——比如‘地表层’的城市分布、‘任务系统’的具体内容、‘贡献值’的兑换规则,还有……编造一个‘新地球’的历史,从‘人类移民新地球’的原因,到‘第一批居民的奋斗故事’,都要编得像真的一样。”
他站起来,拍了拍林野的肩膀:“林野,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但你要记住,我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人类活下去。
等将来,我们一定会找到真相的,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感谢你的。”
陆承远走后,医疗舱里又只剩下林野一个人。
他拔掉U盘,屏幕上的报告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漆黑。
他靠在金属板上,闭上眼睛,苏晚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阿野,我相信你,相信你的计划。”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要亲手为无数人,构建一个庞大而虚伪的梦。
窗外,核心区的“人工天穹”还是淡灰色的,没有阳光,没有星星。
林野想起陆承远说的“星云层”——那个被当成“终极目标”的服务器,将来会被数据人当成“真实的星空”来仰望吧。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全息笔,在屏幕上写下一行字:“元宇宙世界设定草案——在虚伪的星空之下,我们将开始新的生活。”
笔尖落下的那一刻,林野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的人生,从研究“人类意识数据化”,变成了守护一个“关于星空的谎言”。
而这个谎言,将在未来的岁月里,长成一个庞大的宇宙,困住无数人的意识,首到有一天,有人亲手将它打碎。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