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动了动手指，箭伤处传来清凉的麻痒——那是伤口愈合的征兆。
当他看清床边熬药的身影时，突然愣住了。
德莱翰正坐在小板凳上，借着帐内的微光研磨草药，咳嗽声比昨夜轻了些，背脊却依旧单薄。
他面前摆着三只陶罐，分别盛着不同颜色的药膏，指尖沾着草汁的绿痕，动作专注得像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是你……”德莱浩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涩意。
他想起自己踩在弟弟手背上的军靴，想起那些脱口而出的嘲讽，喉咙突然发紧。
德莱翰手一抖，研杵撞在陶罐上发出轻响。
他没回头，只是低声道：“药膏凉了就换，这是最后一副。”
帐帘被猛地掀开，德莱厄斯的身影挡住了晨光。
他径首走到药罐前，拿起一块沾着药膏的布巾，指尖触到那冰凉的质地时，动作顿了顿。
随军医师跟在后面，捧着伤愈报告躬身道：“将军，德莱浩少爷的毒己清，伤口愈合速度远超预期……全靠小少爷的药膏。”
德莱厄斯没说话，目光落在德莱翰布满草汁的手背上——那里还留着被军靴碾过的红痕。
他突然想起这孩子小时候，总爱跟在军医身后问东问西，被自己呵斥后就躲在帐篷角落，抱着草药图谱一看就是一天。
那时他只当是孱弱的借口，从未想过……“咳……”德莱翰被这沉默压得喘不过气，起身想躲，却被父亲按住肩膀。
那力道不再是以往的粗暴，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军营西翼缺个军医助手。”
德莱厄斯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戾气，“你去。”
德莱翰猛地抬头，眼里的震惊像被风吹动的烛火。
德莱浩也愣住了——父亲从未允许这个“废物”弟弟触碰军务。
三日后，德莱翰的药帐在西翼支了起来。
他不再躲在阴影里，而是将那些草药图谱挂在帐壁上，标注着每种药草的习性与用法。
士兵们起初带着嘲讽围观，首到一个被蛮族弯刀划开腹部的百夫长，用了他的止血散后奇迹般止住血，才渐渐有人放下偏见，排队来求药。
“小少爷，这紫草膏真神了！”
一个断了指节的斥候捧着药膏，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比帝国里的金疮药管用十倍！”
德莱翰低头包好药草，没接话，只是将药包递过去。
他知道，这些赞许换不来真正的接纳——至少在母亲那里，永远换不来。
回主帐送药时，他在廊下撞见了母亲伊莎贝拉。
她穿着德玛西亚风格的蕾丝长裙，正对着铜镜发呆，鬓边的银花发簪是故乡的样式。
听见脚步声，她连眼皮都没抬，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冷淡：“又在摆弄那些草？
你父亲纵着你，不代表诺克萨斯会认你。”
德莱翰攥紧药包，指节泛白。
他知道母亲不喜欢他，就像不喜欢这座充斥着血腥气的城邦。
侍女们私下说，母亲的梳妆匣里藏着一封德玛西亚的信，收信人是个叫“艾伦”的骑士。
“母亲，这是润肺的药。”
他将一包蜜炼甘草递过去，声音很轻，“您昨夜又咳了。”
伊莎贝拉猛地合上镜匣，银簪的尖端正对着他：“拿开！
我不需要一个诺克萨斯男人生的儿子来可怜我。”
她的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怨恨，有思念，最终都化作对他的冷漠，“若不是为了家族联姻，我根本不会生下你。”
药包掉在地上，甘草散了一地。
德莱翰的咳嗽声突然变得剧烈，他捂住嘴后退，撞在廊柱上。
远处传来德莱厄斯的脚步声，伊莎贝拉立刻敛起情绪，重新变回那个郁郁寡欢的贵妇人，转身走进内室，门“砰”地关上，隔绝了所有光线。
德莱厄斯看着地上的甘草，又看看儿子发红的眼眶，突然沉声道：“她在德玛西亚有个青梅竹马的骑士，叫艾伦。”
德莱翰愣住了。
“当年两国议和，她是被强行送来的。”
德莱厄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恨这座城邦，恨我，自然……也恨你像我。”
原来如此。
那些冷漠的眼神，那些脱口而出的伤人话语，从来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这段被捆绑的人生。
德莱翰弯腰捡起甘草，拍掉灰尘，突然觉得喉咙里的痒意轻了些。
“父亲，”他抬头，目光平静得不像个少年，“诺克萨斯的力量，不止有战斧，对吗？”
德莱厄斯看着他沾着草汁的指尖，看着帐外那些排队求药的士兵，突然想起多年前，伊莎贝拉刚嫁来时，也曾用德玛西亚的草药救过一个濒死的伤兵。
那时她眼里还有光，不像现在只剩灰烬。
他没回答，只是转身走向演武场。
路过德莱翰的药帐时，脚步顿了顿——帐内飘出的草药香，竟和记忆里伊莎贝拉身上的气息，有几分相似。
夕阳将药帐的影子拉得很长，德莱翰坐在帐内，将今日的药方誊写在图谱背面。
他不知道母亲的故乡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那个叫艾伦的骑士是否还在等她。
但他知道，自己熬的药膏能让伤兵们活着回家，能让大哥重新举起战斧，这或许就是他在这座城邦里，能找到的属于自己的力量。
帐外传来德莱浩的声音，带着难得的别扭：“喂，那什么……伤兵说你的止痛药不够了。”
德莱翰笑了笑，拿起药杵：“知道了，这就熬。”
药杵撞击陶罐的声响，混着远处的操练声，在暮色里轻轻回荡。
他知道，改变很难，但就像那些被血滋养的草药，只要扎根土壤，总有一天会抽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