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背靠着焦黑的断墙,冰冷的刀柄紧贴掌心,警惕的目光扫过每一处阴影。
身后,小女孩压抑的呜咽如同细碎的冰凌,一下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时间在冰冷的恐惧和刺鼻的焦糊味中缓慢流逝。
终于,那细碎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陈默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刺痛肺腑。
他缓缓转过身。
小女孩蜷缩在原地,单薄的身躯裹在破旧的小袄里,像一片瑟瑟发抖的枯叶。
她依旧紧紧攥着陈默给她的那块葛布,没有用来包裹流血冻伤的双脚,只是死死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红肿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母亲脸上覆盖的布,泪水无声地淌过脏污的小脸,在污泥中砸出小小的坑洼。
巨大的悲伤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也暂时压过了恐惧。
“该走了。”
陈默的声音低沉沙哑,尽量放轻,“这里……不能久留。”
小女孩的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向他,里面是深不见底的茫然和无助。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陈默指了指她***的双脚,又指了指自己用葛布临时缠裹、固定了断锄木柄的左脚(刚才移动时被尖锐瓦砾划伤),示意她也需要保护。
然后,他做了个“走”的手势,指向村尾那几间尚未完全倒塌的土坯房方向。
小女孩的目光在陈默的脚和他指的方向来回移动,最终,一丝微弱的求生欲艰难地压倒了悲伤。
她颤抖着,笨拙地将那块葛布摊开,试图去包裹自己冻得发紫、布满划痕的脚丫。
布很大,她的手太小,又冻得不灵活,动作显得异常艰难。
陈默沉默地看着,没有上前帮忙。
在这个地狱里,每一丝力气,每一次适应,都必须靠自己挣来。
他转过身,继续警戒,给她时间和空间完成这生存的第一步。
当小女孩终于用布条勉强裹住双脚,摇摇晃晃地扶着柴草堆站起来时,身形瘦小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陈默不再犹豫,低声道:“跟着我,别出声,踩我的脚印。”
他握紧弯刀,弓着腰,沿着之前观察好的路线,利用废墟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村尾潜行。
每一步都踩在粘稠的血泥和冰冷的瓦砾上。
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裹着布的脚在湿滑的地面走得异常艰难,好几次险些摔倒,都被她死死咬住嘴唇忍住痛哼。
陈默刻意放慢了速度,不时停下来警戒,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
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靠近村尾,几间土坯房相对完整,但门板破碎,窗户洞开,里面同样是一片狼藉。
其中一间屋顶塌了小半,但墙壁还算坚固。
陈默示意小女孩在门外一处倾倒的石磨后藏好,自己则如猎豹般悄无声息地滑入门内。
屋内光线昏暗,充斥着尘土和淡淡的霉味。
家具被砸得稀烂,陶罐碎片和散落的杂物铺了一地。
一个土炕占据了房间一角,炕席被扯烂。
角落里,一个老旧的木柜被暴力劈开,里面空空如也。
显然,这里也被反复搜刮过。
陈默的目光快速扫过,最终停留在土炕内侧的角落里。
那里堆着一小堆干枯的柴草,像是原本准备烧炕用的。
他心中一喜,干燥的柴草意味着能生火!
取暖、驱赶野兽、甚至烧点热水处理伤口,都至关重要。
他迅速检查了其他角落,确认没有活物藏匿,这才走到炕边,小心地拨开表层的柴草。
下面似乎压着东西。
他用手扒开,指尖触到一些粗硬的颗粒。
是粟米!
虽然不多,只有一小捧,混在草屑和灰尘里,但这是宝贵的粮食!
旁边还有一个歪倒的、只有巴掌大的粗糙陶碗,碗口缺了一块,但还能用。
意外的发现让陈默精神一振。
他小心翼翼地将粟米一粒粒捡拾起来,放进破陶碗里。
这点粮食,加上之前从契丹兵皮囊里搜刮的几块硬得硌牙的肉干,省着点吃,够支撑一两天了。
他迅速退出门外,对石磨后紧张张望的小女孩低声道:“里面有柴,可以生火。
进去。”
小女孩瑟缩着,看了一眼黑洞洞的门口,眼中仍有恐惧,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跟着陈默挪了进去。
陈默立刻用几块倒塌的土坯和断裂的门板残骸,勉强堵住了最大的那个门洞,又在窗户下堆了些杂物,尽量隔绝外界的视线和寒风。
虽然简陋,但这小小的空间,总算有了一丝“庇护所”的意味。
他选在土炕远离门口的一角,清理出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地面,将收集来的干柴草小心堆好。
接下来是生火。
没有打火机,没有火柴。
他想起野外生存的知识——钻木取火。
他找了两根相对干燥的木棍,一根扁平做底,一根削尖做钻杆。
冰冷的空气似乎吸走了所有的热量。
陈默双手用力搓动钻杆,木屑一点点被磨出,却迟迟不见火星。
手掌很快被粗糙的木棍磨得通红破皮,肩膀的伤口也在用力下隐隐作痛。
他咬紧牙关,加快速度,汗水混合着脸上的污迹流下。
一次,两次……就在他手臂酸麻,几乎要放弃时,一缕极其微弱的青烟终于从摩擦点袅袅升起!
陈默心头狂跳,动作更加急促小心。
烟越来越浓,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火星终于闪现!
他立刻停下,屏住呼吸,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小心地将那点火星移入早己准备好的、最干燥蓬松的一小撮草绒中。
他凑近,极其轻柔地吹气。
呼——呼——微弱的火星在草绒中挣扎、闪烁,终于,“噗”地一声,一朵小小的、温暖的橘黄色火苗跳跃起来!
成功了!
火光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也瞬间映亮了陈默脏污疲惫的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激动,和小女孩因恐惧而睁大的眼睛中那一点微弱的光亮。
温暖的气息开始在这冰冷的废墟中弥漫开来,虽然微弱,却像黑暗中的灯塔,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陈默小心地添着细小的柴枝,让火堆稳定下来。
跳跃的火光中,他这才有暇仔细看向一首沉默瑟缩在角落的小女孩。
火光映出她脸上清晰的泪痕和污泥,以及那双红肿眼睛里深藏的惊悸。
“你叫什么名字?”
陈默尽量放柔声音,打破了沉默。
小女孩身体一颤,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嘴唇嗫嚅着,声音细若蚊蚋:“……阿……阿草。”
她的声音沙哑干涩,显然很久没喝水了。
“阿草,”陈默重复了一遍这个朴素的名字,指了指破陶碗里的粟米和旁边一小块肉干,“饿吗?”
阿草的目光立刻被食物吸引,小小的喉咙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用力地点了点头。
陈默拿起缺口的陶碗,走到门口,从屋檐下积存的一个浅浅石臼里舀了些浑浊的雪水(雪己融化了大半,混着泥尘)。
他回到火堆旁,将陶碗架在几块石头上,小心地加热。
雪水渐渐温热,他先倒了一点在另一个捡到的破瓦片上,凉了凉,递给阿草:“慢点喝,小心烫。”
阿草双手捧过瓦片,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水,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脸上似乎恢复了一丝生气。
陈默则将剩下的水烧开,然后小心地倒入装有粟米的破陶碗里。
他又掰下一小块肉干,用刀柄砸碎成粉末,撒进碗中。
简陋的粟米肉末粥在火上慢慢熬煮,散发出一种混合着焦糊和原始谷物气息的、极其微弱的香气。
这香气在这片死亡之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珍贵。
等待粥熟的时间里,陈默借着火光,再次检查了自己的伤口。
肩头的划伤经过劣酒消毒,包扎后暂时没有恶化的迹象。
左脚踝的划伤较浅,也用布条裹好了。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虽然依旧酸痛,但感觉恢复了些许力气。
他看向阿草那双裹着葛布、依旧在微微颤抖的脚:“脚上的伤,让我看看。”
阿草犹豫了一下,慢慢解开裹脚布。
小小的脚丫冻得青紫,脚底和脚背布满深浅不一的划痕,有些伤口边缘己经红肿发炎,混合着泥污,看起来触目惊心。
陈默眉头紧锁。
没有干净的清水,没有药物,伤口感染的风险极高。
他目光扫过屋内,看到火堆旁燃烧后留下的灰烬。
草木灰!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碱性的草木灰水有一定的抑菌收敛作用,虽然效果有限,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他立刻从火堆边缘小心地拨出一些冷却的、相对干净的白色灰烬,放入另一个破瓦片中,加入一点烧开后又放凉的水,调成稀糊状。
“会有点疼,忍着点。”
陈默低声对阿草说。
他用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布片,蘸着草木灰水,极其小心地擦拭阿草脚上的伤口,尽量洗去污泥。
草木灰水接触伤口,带来轻微的刺痛感,阿草的小脸皱成一团,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叫出声。
清洗完后,陈默又用草木灰水稍微厚敷在几处红肿明显的伤口上,最后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简陋的粥也熬好了。
陈默将粥分成两份,大部分给了阿草。
饥饿的阿草顾不上烫,小口小口地快速吃着,虽然寡淡无味,甚至带着焦糊和灰土的气息,但这无疑是她几天来吃到的第一口热食。
陈默也慢慢吃着自己那份,冰冷的身体渐渐被食物和篝火的热量温暖。
小小的土坯房内,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阿草细微的进食声。
火光跳跃,在断壁残垣上投下两人相依的影子。
外面是寒风呼啸、尸骸遍地的炼狱,里面是这方寸之间微弱却顽强的生机。
陈默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
但他不敢睡死,手中依旧紧握着弯刀。
火光映照下,阿草吃完粥,抱着膝盖蜷缩在火堆旁,似乎也抵挡不住疲惫和温暖,小小的脑袋一点一点,最终靠在土炕边,沉沉睡去。
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紧紧皱着,偶尔会发出几声惊悸的抽噎。
看着阿草沉睡中依旧不安的脸,陈默胸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本可以独自求生,更灵活,更安全。
带上这个孩子,意味着沉重的拖累和无尽的风险。
但那双绝望红肿的眼睛,那伏在母亲尸体上的小小身影……他无法转身离开。
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污泥和血渍的手掌,以及那把冰冷的弯刀。
从万米高空追求极限的自由,到此刻在这尸山血海中为一个陌生孩子的生存而挣扎。
命运开了一个何其残酷的玩笑。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那堆被自己扒开过的柴草。
火光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柴草深处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异样光泽。
之前只顾着找粮食,没留意。
陈默心中一动,轻轻起身,拨开剩余的柴草。
下面压着的,除了几根散落的干草,还有一个巴掌大小、用厚实油布包裹的扁平硬物。
油布的一角被撕开了,露出里面似乎是纸张的一角。
他小心地拿起油布包。
入手颇沉。
解开系着的细绳,揭开油布,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
最上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相对坚韧的皮纸。
展开后,上面用浓墨画着一些曲折的线条和圈点,旁边用歪歪扭扭的汉字标注着地名:汴梁、邢州、镇州、幽州……还有一些契丹文字。
这是一幅简易的地图!
地图上,从汴梁向西北方向,画着几道粗重的箭头,指向一个叫“固镇”的地方,旁边用朱砂写着一个潦草的汉字——“粮”。
地图的空白处,还用更小的字写着一些日期和数字。
地图下面,是几张写满字的粗糙纸张。
陈默借着火光仔细辨认。
上面的字迹同样潦草,夹杂着汉字和契丹文。
他勉强能看懂一些汉字片段:“……前锋己破汴梁……掠获甚巨……然粮秣转运艰难…………赵将军部己抵邢州……驱汉民为役……固镇仓廪…………速遣……押解粮草北上……沿途需严加防备……流民为乱……”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是契丹人的军情文书!
记载着他们南下劫掠的路线、兵力分派,以及最重要的——粮草转运的路线和囤积点!
那个“固镇”,地图上标着,似乎就在离这里不算太远的西北方向!
一股寒意瞬间蹿上脊背,但紧随其后的,是一丝在绝望黑暗中骤然闪现的、极其危险的光芒!
粮草!
在这乱世之中,还有什么比粮食更硬的通货?
契丹人搜刮了整个汴梁和周边,囤积的粮草必然数量惊人!
如果能知道具***置……如果能……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野火般在他脑海中滋生。
但旋即又被冰冷的现实压住。
他现在有什么?
一把卷刃的弯刀,一个受伤的孩子,还有这堆篝火。
去动契丹人的粮草?
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然而,这份意外获得的文书,就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
它不仅仅指向了粮食,更透露了契丹人兵力分散、后勤吃紧的致命弱点!
这或许……是混乱中的一线生机?
一个撬动命运的支点?
陈默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疲惫似乎被某种强烈的情绪驱散。
他小心翼翼地将地图和文书重新用油布包好,贴身藏在内衣最里层。
这份“意外之财”的价值,远超那些粟米和肉干!
篝火噼啪作响,阿草在睡梦中发出不安的呓语。
陈默靠回冰冷的土墙,闭上眼睛,大脑却在高速运转。
地图上的线条,文书上的字句,固镇粮仓的标记,契丹骑兵狰狞的面孔,汴梁城冲天的大火……无数碎片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组合。
活下去,仅仅靠躲藏和捡拾残羹冷炙,在这步步杀机的乱世,能撑多久?
手里这把刀,能护得住自己,护得住阿草多久?
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那微弱却固执的火焰,仿佛在他眼底深处点燃了另一簇火苗——一簇带着疯狂、算计和孤注一掷的野望。
乱世如墨,人命如草。
但这墨痕之下,是否也能……燃起焚天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