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正午的太阳,耀眼得让我立刻低头,却又忍不住再次抬眼——那光线太温柔,像专门为我一个人漏下来。
他做题的草稿纸背面总画着小小的吉他,寥寥几笔,弦却像真的在颤;数学小测时,他假装转笔,指节轻敲桌沿,把一道大题的答案敲成只有我听懂的节拍;篮球场进球后,他回头冲队友笑,牙齿白得晃眼,像把整个夏天含在舌尖。
这些碎屑一样的瞬间,被我偷偷折进口袋,夜里拿出来一粒一粒数,竟能照亮最暗的宿舍走廊。
我自知是一株缩在墙角的小雏菊,叶片上还留着上一季的泥点。
左臂内侧那道疤——妈妈最后一次握我太用力留下的——蜿蜒成一条丑陋的小蛇,我一年西季穿着长袖校服,连夏天也不肯卷上去。
走路时,耳边的碎发永远垂下来,像两道帘子,隔开所有可能的打量与怜悯。
而他像被人群托起的恒星,笑声是扩音器里的风,永远明亮,永远笃定。
我躲在阴影里羡慕:羡慕他敢在阳光里摊开掌心,也羡慕他好像从来没有深夜痛哭的回声。
我想靠近,又怕自己这点微弱的灰,会玷污他的光。
首到昨天,闭馆铃响过很久,我还磨磨蹭蹭没走。
透过书架最后一格,我瞥见他抱着一本《指弹吉他教程》,封面卷起毛边。
灯管在他睫毛下投出两弯很深的阴影,像月亮背面无人知晓的陨石坑。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来太阳也会被乌云咬住,原来他的光里也有疲惫的裂缝。
我把手放在左臂的疤痕上,第一次觉得它不再像蛇,而像一条干涸的小河——原来所有伤口都曾努力运载过眼泪,原来不完美也可以是一种地理,标记着我来过、痛过、但仍想着继续爱。
也许下一次,当他在篮球场边俯身喝水,我会走过去递一张创可贴,告诉他:你的光曾经替我缝好了很多个黑夜。
到那时,我会把校服袖子卷到手肘,让那条小蛇也晒晒太阳。”
林溪写完最后一个句号时,夕阳像一枚慢慢收拢的贝壳,最后一缕金线也沉入走廊尽头。
教室里只剩粉笔末在空气里漂浮,像迟迟不肯落地的星屑。
她合上作文本,指腹擦过封面,忽然觉得胸腔里空出一块柔软的地方——那些长年累月压在肋骨间的秘密,终于展翅飞走,在纸页上留下温热的巢。
拉链声在空教室里显得格外清脆,像是替她把心事上了锁。
她背起书包,把作文本贴着胸口抱好,像抱着一颗刚刚出炉的心脏。
走廊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把她的影子拉得比往日更长,却不再那么单薄。
影子踩在脚下,发出极轻的“嚓嚓”声,像有人在后面悄悄给她鼓掌。
拐过楼梯口时,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臂的校服袖子,布料下面那道疤还在,却不再像蛇,而像一条暗河,悄悄流向更辽阔的地方。
她忽然有点期待明天的语文课——也许周老师会把它当作范文,也许会皱着眉写“注意审题”,但无论哪种结局,她都不会再把本子塞进抽屉最底层。
因为今晚,路灯替她作证:她己经学会了抬起头,让光落在脸上,也落在那条小小的疤痕上。
风从操场吹来,带着白日残余的青草味,她深吸一口,脚步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托着,一路走下台阶。
影子追着她,绕过花坛,穿过校门,最终停在被夜色收拢的街道里。
林溪回头望了一眼教学楼,三楼那扇窗还亮着,像一颗迟迟不睡的星。
她笑了笑,把作文本又往怀里拢了拢——那里装着她的太阳,也装着她的乌云;装着怯懦,也装着刚刚发芽的勇气。
她知道,从这一页开始,所有藏在时光里的微光,终于连成一条可以走的路。
第二天早读铃刚停,周老师便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教室。
阳光沿着百叶窗的缝隙切进来,落在讲台上,像一条金色的起跑线。
林溪的指尖在桌沿敲了两下——那节奏,正是他数学题里偷偷传给她的拍子。
本子发到她手里时,纸页还带着油墨的温度,像刚出炉的面包。
翻开,一行行红字像晚霞落在雪地:“文字细腻动人,情感真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阴影,但阴影背后,总有微光。
勇敢地走向那束光,你会发现,你比自己想象中更勇敢。
期待看到你更多的文字,也期待看到你更勇敢的样子。”
最后一个句号被周老师画成了小小的太阳,光芒刺得林溪眼眶发烫。
她抬头,撞见周老师正冲她点头,那笑意像在说:我看见了,也接住了。
胸口“咚”地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破土。
下课铃响起,周老师向她招了招手。
办公室的门半掩着,茶香先一步探出来,像一条柔软的围巾。
林溪抱着作文本走进去,脚步比昨天轻,却不再飘。
周老师递来一杯热水。
林溪双手捧杯,热度顺着指尖一路爬到耳尖。
“林溪,你的作文写得很好,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心思很细腻的孩子。”
“谢谢周老师。”
她的声音仍旧很小,却稳稳落在地上。
“不用谢。”
周老师把椅子往她这边挪了半步,“我知道你心里藏着一些事,也知道你有些自卑。
但林溪,你要记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闪光点,你的文字就是你的闪光点。
不要因为过去的伤痛,就把自己裹起来,试着勇敢一点,走出自己的小世界,你会发现,外面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在等着你。”
热汽模糊了杯壁,也模糊了林溪的视线。
她想起篮球场上那道跃起的弧光,想起草稿纸背面被橡皮擦得发毛的吉他,想起他转笔时骨节分明的侧影——那些曾被她偷偷折进口袋的微光,此刻在胸口汇成一条明亮的河。
“周老师,我知道了。”
她抬起头,第一次让额前的碎发自然滑到耳后。
那道浅褐色的疤在日光下安静得像一条干涸的河床,“我会试着勇敢一点的。”
说“勇敢”两个字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敲鼓——咚、咚、咚——像远处球场传来的拍球声,也像昨夜走廊里那串轻快的脚步。
她忽然明白,真正的勇敢不是把疤痕藏起来,而是让它像路标一样,指向更远的地方。
周老师笑着点头,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作文本上,又越过她,看向窗外。
那里,阳光正好,风把云吹成柔软的帆。
林溪顺着那道目光望去,仿佛看见一只白色的小鸟掠过教学楼,翅膀掠过的地方,落下一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