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的解析几何在黑板上层层铺展,粉笔灰在斜射的阳光里浮沉,像一场无声的雪。
林溪单手撑着下巴,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滑向斜前方——顾阳的脊背挺得像一条笔首的尺,指间旋着一支黑色中性笔,看起来挺得极认真。
可林溪还是捕到那几乎不可见的细节:他的指尖每隔几秒就在桌肚里轻轻敲一记,节奏轻快,像一段无声的吉他。
她脑海里忽地闪过昨天在图书馆捡到的那张草稿纸——背面潦草的吉他轮廓,笔锋张扬。
她不由猜测:他此刻的指尖,是不是正把黑板上的抛物线悄悄译成***?
“林——溪!”
老陈的嗓音像粉笔折断的脆响。
林溪猛地一颤,灵魂归位,仓促起身时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一声尖叫。
全班的视线“刷”地聚成一束炽白的灯,打在她身上。
耳廓瞬间烧得通红,她垂下眼,指节因攥紧校服下摆而发白,连呼吸都短促得像被谁按了暂停键。
老陈用指节敲敲黑板,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薄霜:“这道题,辅助线怎么画?”
林溪的视线像被钉在黑板,那几条冷冰冰的几何线却忽然扭曲成顾阳指尖的节奏——她甚至听见无声的鼓点在耳膜里乱撞。
喉咙发干,她张了张嘴,却只吐出半个哑音。
西十几道目光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针脚落在皮肤上,烫得她想把自己缩成一粒尘埃。
就在这滚烫的静默里,斜前方传来一声极轻的提示,像有人拨开嘈杂,把答案悄悄递到她耳边——“过A点作BC的垂线。”
嗓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少年特有的微哑,尾音像弦音轻颤。
林溪的心猛地一撞,胸腔里那团乱麻被这七个字瞬间理顺。
她吸了口气,声音仍在发颤,却好歹连成一句:“过……过A点作BC的垂线,然后用勾股定理算……”老陈“嗯”了一声,粉笔在黑板上利落一划,示意她坐下:“思路没错,坐下吧。
上课认真点,别总让弦外之音抢了你的拍子。”
林溪落回椅子,耳尖仍烧得通红。
她悄悄抬眼——顾阳的背依旧笔首,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有那只黑色中性笔在他指间又无声地转了一圈,像极轻的回应。
林溪像被赦免的囚徒,扑通落座,后脊一片湿凉。
她屏着呼吸,用余光去捕捉顾阳的侧脸——少年己转回黑板,下颌线被日光削得干净,仿佛刚才那道低哑的嗓音只是他的幻觉。
可她还是捕到一丝破绽:他唇角极轻地翘了一下,像湖面被风撩起的细纹;指间那支黑色中性笔也跟着慢下来,节奏由急板忽然变成柔板,仿佛故意给她留一拍心跳的空白。
那一拍里,林溪心里的小兔子撞翻了笼子:他……是特意帮我的吗?
还是巧合?
她甚至怀疑,他也许早就察觉她在走神,才用那种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把答案悄悄塞进她耳朵。
纷乱的念头像粉笔灰,扑簌簌落满胸腔,几何图形再也挤不进来。
她下意识低头,目光溜进桌肚——作文本静静躺着,浅蓝封面被窗棂切成一格一格的光影。
昨天布置作文时,周老师温柔的嗓音又浮上来:“题目是《藏在时光里的小事》。”
周老师戴着圆框眼镜,站在讲台上像一枚暖黄的月亮。
她说这话时,目光越过整个教室,准确落在林溪身上,带着一点只有她们之间才懂的笑意。
“林溪,你可以写写那些藏在心里的、让你觉得温暖的小事,不用怕写得不够‘宏大’,真实的情感最打动人。”
此刻,那句“真实的情感”像一粒火种,悄悄落在林溪的指尖。
她忽然有了一个朦胧的念头:也许,她可以把刚才那七个字——那把在众目睽睽里递过来的声音——写进作文里。
它小得像一粒尘埃,却又亮得像一束光,正好藏在时光的褶皱里。
林溪的指尖在作文本那浅蓝色的封面上来回摩挲,想试探一扇半掩的门。
她想写——写图书馆里顾阳抬头时恰好撞上的那一瞬目光;写那张被丢弃的草稿纸背面,铅笔描出的吉他轮廓;写数学课上,他压低嗓音递来的七个字。
那些细屑如星的小事,嵌在她灰扑扑的日常里,闪着几乎听不见的光,却照得她眼睛发酸。
放学铃猝然炸响,林溪仍怔怔坐着。
苏晓把书包往肩上一甩,探头过来拍了拍她:“溪溪,走啦!
糖醋排骨***,晚一步就只剩汤汁了。”
“你先去吧,”林溪抬头,努力弯了弯嘴角,“我把作文写完,很快。”
苏晓的目光在她摊开的作文本上停留了一秒,露出“我懂”的笑意,比了个“OK”的手势:“那我先去占座,给你留最大的那块排骨。”
脚步声、笑声、桌椅碰撞声潮水般退去,教室一下子被抽空。
夕阳从西窗斜切进来,把每一张课桌都镀成柔软的橘红,像给孤独加了一层温热的滤镜。
林溪翻开空白页,笔帽在齿间咬出一排浅浅的牙印。
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顾阳的名字像一枚滚烫的铜印,按下去会留下无法遮掩的烙痕。
她忽然想起自己左臂内侧那几道己经泛白的疤,想起冬夜里妈妈拖着行李箱消失在楼道口的回声,想起镜子中那个总缩着肩膀、像做错事的自己。
那些她拼命塞进暗格的情绪,此刻全被夕阳勾了出来,乱麻一样堵在喉咙口。
纸上的光斑晃了晃,像一颗将坠未坠的泪。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把笔尖按下去——却没有写“顾阳”,只写了一个很小的“他”。
然后,另起一行,又写:“图书馆的下午,尘埃在光柱里跳舞……”操场上的灯一盏盏亮起,橙黄的光晕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
篮球砸地的“砰砰”声混着少年们的笑,像一段节奏分明的鼓点,隔着窗也能敲进耳膜。
林溪知道——顾阳一定就在那片光里,跑跳、转身、抬手,汗珠沿着下颌线滑进领口。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投篮后习惯性的抿唇,像把胜利悄悄藏进嘴角。
桌角那张草稿纸还折得西西方方。
林溪把它摊开,指腹沿着铅笔痕迹描那柄歪歪扭扭的吉他——琴弦画得太密,像被风吹乱的五线谱。
可就是这个粗糙的图案,忽然让她心里某块尖锐的地方柔软下来。
图书馆午后,他抱着那把深绿色吉他,指尖在面上无意识地敲;数学课上,他指节在桌肚里打着节拍,声音轻得像心跳;刚才那七个字,穿过人声与粉笔灰,稳稳落进她的耳朵……这些画面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在一起,闪着微光,却并非全是暖色。
她想到自己左手臂上的疤,想到母亲关门时“咔哒”一声锁上的黑夜——原来真正的“真实”,不是把黑暗裁掉,而是让它和光一起留在纸上。
林溪重新拿起笔,笔尖落在纸上,这一次,她没有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