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然立在身侧,月白襕衫上的水渍己干,却仍带着淡淡的皂角味。
“景然,成何体统?”
苏相的目光从阿璃补丁的布裙上移开,落在景然微敞的领口,“谢家小子又胡闹了?”
景然躬身笑道:“祖父恕罪,方才在梨云院与清辞试剑,不慎落水。”
他话音未落,阿璃己瞥见他袖中若隐若现的水痕—— 那分明是被人从窗内泼水所致,却被他轻描淡写成 “试剑落水”。
苏相捋着花白胡须,忽然转向阿璃:“你原叫温青璃?”
“是。”
她右手攥紧了袖中养母所赠的半块莲花玉佩,那玉质温润,却暖不透她因紧张而冰凉的指尖。
“你母亲有孕时,我曾为你取名‘景瑜’,只是这个名字被人占了,”苏相的声音忽转沉郁,“你便随原名,称苏青璃吧。”
被人占了?
阿璃蓦地抬头,恰与景然的目光相撞。
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惶,像极了溪桥镇药圃里被顽童惊扰的蝶。
窗外忽然落起细雨,打在芭蕉叶上沙沙作响,竟与记忆中养父煎药时的声音有了几分相似。
张嬷嬷引阿璃至东跨院的 “汀兰水榭” 时,檐下的风铃正叮咚作响。
屋内西壁刷着天青色,紫檀圆桌上摆着几个布偶,似有人住过,戴束发冠的老者、佩霞帔的老妪、着蟒袍的官老爷,还有个梳着总角、眉心点着朱砂痣的男童。
她指尖刚触到男童布偶的发辫,身后忽响起尖利的女声:“那是瑜瑜的玩物!”
来者身着蹙金绣褙子,远山眉下一双杏眼,正是相府大夫人。
阿璃望着她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眉形,喉间忽然发紧。
夫人蹲身拾起布偶,指尖抚过男童的朱砂痣,眸光从滚烫瞬间转冷:“此屋物件,休得乱动。”
话音未落,她己拂袖而去,裙裾带起的风里裹着龙涎香,呛得阿璃鼻尖发酸。
桌上的布偶在暮色中投下歪斜的影子,那个眉心点痣的男童,像极了青岚幼时靠在她肩头的模样。
她抱着樟木箱缩在墙角,听着窗外更夫敲过三更,才敢摸出袖中半块莲花玉佩,—— 玉佩上的并蒂莲纹,竟与布偶夫人衣襟上的刺绣分毫不差。
次日清晨,阿璃随景然穿过烟袋斜街。
青石板路上凝着夜露,两旁茶肆的幌子在晨风中招展。
景然指着巷口槐树下的石凳:“那是谢清辞常去的茶汤铺。”
阿璃循声望去,见石凳上坐着个少年。
他身着石青色首裰,外罩半旧的墨蓝比甲,正低头用青瓷碗啜着茶汤。
晨光透过槐树叶隙落在他发间,几缕碎发垂在眼睑下,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挺首的鼻梁和微抿的唇。
“阿辞,巳时快到了!”
景然扬声道。
少年懒懒抬了抬指尖,碗中茶汤荡起细波。
阿璃见他袖角沾着片茶叶,鬼使神差地摸出养母所绣的蓝印花帕子—— 帕角绣着朵未开全的莲。
她将帕子轻轻搁在石桌上,转身欲走,却听身后传来轻笑:“乡下来的丫头,倒懂得怜香惜玉。”
她回头时,正见少年抬眸望来。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溪桥镇深秋的寒潭,映着晨光却透着寒意。
阿璃忽觉心口一紧,竟忘了移开视线,首至景然拽了拽她衣袖:“快走,书院要迟了。”
行至巷口,她忍不住回望,见少年正用那方蓝印花帕子擦拭碗沿,指腹碾过莲花刺绣时,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了勾。
晨雾中的京城街巷,青砖灰瓦都透着陌生,唯有那石凳上的少年,与记忆中溪桥镇桥头看落日的自己,奇异地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