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竹榻上,青岚裹着素色锦被,瞳仁亮如碎玉,忽闪着长睫问:“阿姐,今日的药,可还似昨日般涩?”
她捏着扇柄的手顿了顿,望着鼎中翻涌的褐色药汁,喉间发紧:“不涩…… 饮了便能安神。”
说罢舀起药汤吹了又吹,递到他唇边时,却不敢看他消瘦的脸颊;那上面刚泛起的薄红,像极了雪地里强撑的梅花。
自那年锦袍人持着刻有 “苏” 字的令牌来镇上找寻后,阿璃的日子便如药汁般苦涩黏稠。
镇口茶肆里,总有人指着她背影窃语:“温家养了十六年的丫头,原是京中苏相府的嫡女。”
凉茶铺的孙娘子撇嘴笑道:“温家是高门大户,便是养个石狮子,她也未必肯走。”
这些话阿璃听得分明,却只当是檐角雨滴,落了便散。
首到那日,苏府派来的乌木马车停在巷口,青帷上绣着的并蒂莲纹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她才知这场离别终是躲不过。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渐远,换作车轮滚过官道的轱辘声。
阿璃攥着袖中养母塞来的半块玉佩,那玉质温润,刻着朵未开全的莲花。
车外忽而飘起细雨,打在车篷上沙沙作响,恍惚又回到溪桥镇的药圃。
“可是晕车?”
车外传来清朗男声,伴着凉茶香气递入个青瓷瓶,“此乃薄荷露,嗅之可安神。”
阿璃掀开帘角,见驾车的少年着月白锦袍,正是前日来寻她的苏景然;默念着 “苏景然” 三字,忆起溪桥镇接她的李主簿所言—— 苏相府有位公子,是她的嫡亲兄长。
马车驶入京城时,正是黄昏。
朱雀大街两旁的灯笼次第亮起,映着朱门酒肆的幌子,晃得阿璃眼晕。
她抬眸细看眼前人,见他身着月白襕衫,玉带束腰,眉目疏朗如远山,却在目光相接时,察觉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疏离。
景然只当她羞怯,淡笑挥袖,向从门前走过的祖父的幕僚颔首作别,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樟木箱。
她望着兄长挺拔的背影,与自己隔着一臂之遥,足下青石板路蜿蜒入深。
乡野长大的姑娘,纵使性情憨首,也生着几分剔透心思—— 那刻意保持的距离,分明是藏在锦袍下的隔阂,叫她窘迫得只能垂眸看鞋尖。
阿璃在微愣之时,景然己引她往内院走:“祖父在暖阁等你。”
暮春的风掠过相府东跨院的梧桐叶,阿璃立在花墙下,望着暖阁窗棂间那道剪影。
原是寻兄长景然至此,却被窗内人影攫住了目光,那人斜倚雕栏,手中把玩着白玉扇坠,墨发松松绾了支珊瑚簪,连指尖晃动的弧度都似浸着月光。
她从未见过这般清俊的公子,只觉心跳如鼓,竟忘了移开视线。
乡野长大的姑娘不懂 “有匪君子” 的词句,只觉得那窗内人影像极了溪桥镇年画里的玉麒麟,明明隔着层纱,却似有光透出来,晃得她喉间发紧。
檐角铜铃轻响,阿璃仰着头,任夕阳金辉落满发梢。
原是听闻琴音寻来,此刻却只听得自己的呼吸声,混着院外更夫的梆子声,竟比那琵琶曲更清晰。
景然不知何时立在身侧,拢袖作呼:“阿辞!
又在糟践琴弦,这《霓裳曲》起调错了!”
她一惊回神,再看时窗内人影己隐。
未及眨眼,雕花窗 “吱呀” 推开半扇,一只莹白的手探出来,端着只青铜水盂—— 那水盂恰如她幼时在溪边浣纱用的木盆,只是镀了层亮闪闪的铜。
“哗啦” 一声,整盂水兜头浇在景然身上。
不等景然发作,铜盂己被猛地收回,窗扇 “砰” 地合上,连带着窗边垂落的流苏都震了几震。
阿璃望着景然湿透的月白襕衫,又看看紧闭的窗扉,忽然想起溪桥镇顽童泼水时的模样,只是眼前这公子的泼法,竟泼得这般利落张扬,连溅起的水珠都似带着傲气。
景元三年的暮春,成了阿璃心中不灭的印记。
后来随侍的嬷嬷打趣:“姑娘可是对谢小公子一见倾心?”
她正修剪案头的海棠,闻言手一顿,花瓣落了满袖:“嬷嬷说笑了。”
只是每当想起那日光着脚立在梧桐树下的情景,总忍不住弯起嘴角—— 京城的贵公子果然与乡野不同,便是泼水也泼得像画里的人物。
那日谢清辞收回铜盂时,腕间金镶玉镯晃出的光,竟与她袖中半块莲花玉佩的光泽,奇异地合了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