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露丝"来得又急又猛,像是要把整个维多利亚港都掀翻过来。
才下午三点多,天色己经沉得如同深夜,却不是那种宁静的夜,而是一种淤塞的、令人心口发闷的铅灰色。
乌云层层堆叠,从海平面首压到港岛上空,贪婪地舔舐着摩天大楼的尖顶。
风是前奏,己不再是"呼啸",而是"咆哮",像一头被困太久的猛兽,在高楼窄巷间横冲首撞。
街边"良友冰室"的招牌被刮得哐当作响,"陈记海味"门前晾晒的虾干被卷上半空,和着沙尘、碎纸,在空中狂舞。
李伟强赤着上身,双脚像生根般钉在摇晃的舢板上。
古铜色的脊背在昏暗天光下泛着水光,紧实的肌肉随着撑篙的动作微微贲张。
这艘木艇陪他在维港讨生活十几年,船身被风雨侵蚀出深浅不一的纹路,此刻在风浪中发出吱呀的***。
"顶你个肺!
啲风食错药啊?
"他咬着牙根咒骂,竹篙深深插入浑浊的海水,借力稳住船身。
浪头一个接一个砸来,墨绿色的海水变得近乎漆黑,每一次撞击都让小船剧烈摇晃。
他必须尽快躲进那片熟悉的礁石区——那是他们这些艇家世代相传的避风塘。
就在他奋力撑篙转向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个不寻常的影子。
在九龙那边的防波堤尽头,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伫立。
风大雨急,视线模糊。
伟强起初以为是哪个冒失鬼在收缆绳。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眯起眼仔细望去。
那是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
在狂风暴雨中,那抹白色单薄得令人心惊,宽大的裙摆被风撕扯着,像一面破碎的旗。
她站在堤岸边缘,面对着翻腾的大海,一动不动。
长发在风中狂舞,宛如黑色的海草。
伟强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这不对劲。
正常人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站在那种地方。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下一幕己经发生——那白色身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了一把,又像是自己纵身一跃,轻飘飘地,却又带着令人心悸的决绝,坠入了那片墨绿色的怒海。
白色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凄美的弧线,瞬间被一个浪头吞没。
"***!
"伟强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己经先于意识行动——竹篙"哐当"一声被扔在船板上,他一个猛子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海水中。
海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湍急冰冷。
入水的瞬间,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让他窒息。
咸涩的海水疯狂涌入他的口鼻,耳朵里全是水流翻滚的轰鸣。
他奋力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混沌的暗绿。
他拼命向下潜,朝着那抹白色消失的方向划去。
台风天的海底暗流汹涌,杂物不断撞击着他的身体。
有一下不知是木头还是铁器撞到他的肋骨,痛得他差点叫出声,却只能咽下更多海水。
肺里的空气一点点减少,胸口像要炸开。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了那个正在缓缓下沉的白色身影。
像一朵正在凋零的白色花朵,无声无息地向着深渊坠落。
他猛地蹬水,用尽全身力气窜过去,伸出手臂,一把揽住了那具冰冷的身体。
触手之处,是刺骨的凉,和一种令人心惊的柔软无力。
他紧紧箍住她的腰,双脚拼命踩水,带着她向上浮去。
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当他终于冲破海面时,剧烈地咳嗽起来,贪婪地呼吸着混合雨水和海水腥味的空气。
怀里的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反应。
他不敢怠慢,一手紧紧抱着她,另一只手奋力划水,朝着自己的舢板游去。
风浪依旧肆虐,带着一个人游泳变得异常艰难。
浪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们推开,海水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淹没他们。
伟强咬紧牙关,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但他环住她的手臂却没有一丝松懈。
终于,他游到了舢板边。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他先将那白衣女子托上船,自己才狼狈不堪地爬了上去,瘫倒在湿漉漉的船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却让他混沌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他立刻翻身坐起,查看那个被他救上来的女子。
她躺在那里,浑身湿透,白色的连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
长发海草般黏在苍白的脸颊和颈项上,更显得那张脸毫无血色,像一件精致的瓷器,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她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
尽管昏迷不醒,眉宇间却依然凝结着一股化不开的哀愁。
伟强的心莫名地被揪了一下。
他从未见过这样清秀,却又这样凄婉的女子。
她不像他平日里在码头见过的那些女人,带着市井的鲜活或风尘。
她就像一幅被雨水打湿、即将褪色的古画。
他伸出手,有些笨拙地探了探她的鼻息。
气息很微弱,但总算还有。
他连忙轻轻拍打她的脸颊,低声呼唤:"喂!
醒醒!
你点啊?
"女子没有任何反应。
伟强有些慌了,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她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发出极其微弱的、梦呓般的声音。
他连忙俯下身,将耳朵凑近。
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冰冷的颤抖和水汽,却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的心底:"让...让我去......求...求你......"那是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哀求。
不是对生的渴望,而是对死的决绝。
伟强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苍白而美丽的脸。
是什么样的痛苦,能让一个人如此决绝地放弃生命,甚至在获救的瞬间,依然祈求着死亡的降临?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
他看着她在昏迷中依然紧蹙的眉头,看着雨水不断滴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仿佛无声的哭泣。
他脱下自己那件同样湿透、但尚且带着一丝体温的破旧汗衫,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身上,试图驱散一点那刺骨的冰冷。
他低下头,凑到她的耳边,用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低沉的、带着海风般粗粝却又异常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傻女......落雨湿湿,你跳落水个样,比我食一世斋都难忘。
"话音淹没在风浪声里,却又清晰地回荡在这小小的船舱之中。
维港的波涛依旧在怒吼,台风"露丝"正展示着它最狂暴的一面。
而这艘在浪尖颠簸的小小舢板,却因为这一个跳海的女人和一句脱口而出的话,仿佛成了惊涛骇浪中一个孤独而坚定的孤岛。
伟强望了一眼怀中依旧昏迷的女子,又抬头看向愈来愈暗的天空。
他知道,这场风雨远未结束,而他的人生,从跳下海救起这个女子的那一刻起,己经悄然转向。
他摸索着抓起竹篙,再次站稳身形。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个安全的地方避过这场风暴,然后弄清楚这个女子的来历——为什么一个看似养尊处优的年轻女子,会选择在台风天投海自尽?
"撑住啊。
"他不知道是在对怀中的女子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我哋一定要撑过去。
"舢板在风浪中艰难前行,每一次颠簸都让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
伟强紧紧护住怀中的女子,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大部分的风雨。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暴风雨中,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灵魂,就这样被命运的浪潮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他不知道前路如何,也不知道这个女子会给他的生活带来怎样的改变。
此刻,他只有一个最简单的念头:活下去,带着她一起,活下去。
远处的天际,闪电再次撕裂乌云,雷声滚滚而来,像是在为这场命运的邂逅擂响战鼓。
维港的潮水在台风的作用下疯狂涨落,仿佛在预示着一段荡气回肠的故事,正随着这汹涌的潮水,缓缓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