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星睁开眼,花了整整十秒钟才辨认出天花板上那盏熟悉又陌生的月球灯。
它还是崭新的,散发着柔和的光晕,边缘贴着的夜光星星贴纸一颗都没掉。
不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没有消毒水的味道,也没有心电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让一阵眩晕袭来。
她扶着额角,视线急切地扫过这个房间。
粉色的书桌,堆满了习题册和课本,墙上贴着几张当时很喜欢的乐队海报,窗边的风铃因为她的动作而轻轻晃动,发出零碎的脆响。
一切都是七年前的模样。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不是因为病痛,而是因为一种近乎荒谬的狂喜和恐惧交织的情绪。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十七岁,高二结束,那个漫长暑假开始的前夕。
昨天——或者说,对于这个身体的“昨天”——刚刚结束了期末考试的最后一门。
她记得,那一天,也下着这样淅淅沥沥的雨。
雨。
林晚星像是被什么击中,猛地扭头看向窗外。
灰蒙蒙的天空,绵密的雨丝不断线地落下,在窗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空气里弥漫着夏日雨季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潮湿气味。
一个日期如同闪电般劈开她混乱的思绪。
X月X日。
就是今天。
她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床,脚步还有些虚浮,差点被床边散落的拖鞋绊倒。
她扑到书桌前,一把抓过那个粉白色的翻页日历。
红色的数字清晰地印在那里,像一枚灼热的烙印,烫得她指尖发颤。
没错,就是今天。
那个在她记忆里被反复咀嚼、品味,最终化作无尽苦涩和遗憾的日子。
那个她曾在无数个无法入眠的深夜里,设想过一万次“如果当初”的场景起点。
前世,就是在这个雨天,她因为忘了带伞,放学后狼狈地躲在教学楼的屋檐下,看着同学们一个个被家长接走或结伴冲入雨幕。
然后,她看见了江屿。
他一个人,没有打伞,校服外套的兜帽松松地罩在头上,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黑色书包,身影挺拔却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孤寂,正不紧不慢地穿过空荡荡的操场,走向校门。
那时的她,只是觉得这个同班了两年却几乎没说过话的男生有点特别,有点…好看。
雨幕模糊了他的轮廓,却莫名地在她心里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但那点微澜很快就被雨打散了。
她最终等雨小了些才跑回家,感冒了三天。
而后来她才知道,那一天,江屿的奶奶旧病复发住院,他是因为接到医院电话才匆匆离开,连伞都忘了拿。
那也是他人生轨迹开始急速下坠的第一个转折点。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猛地被投入沸腾的滚水。
酸涩和尖锐的痛楚密密麻麻地涌上来,几乎让她窒息。
不能再那样了。
绝对不能!
她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卫生间,用冷水胡乱洗了把脸,试图压下脸上的燥热和内心的惊涛骇浪。
镜子里映出一张略显苍白却充满胶原蛋白的脸,眼睛因为情绪激动而格外明亮,带着属于十七岁的、还未被生活磨去光彩的青涩稚嫩。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把最大的雨伞,又匆匆套上校服外套——幸好昨天考完试还没彻底清洗整理,校服就搭在椅背上。
冲出家门,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撑开伞,几乎是跑着冲向学校。
时间拿捏得刚好。
放学的***悠长地回荡在雨幕中的校园上空。
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嬉笑着、抱怨着从教学楼里涌出,各式各样的雨伞瞬间开满了湿漉漉的街道。
林晚星逆着人流,心脏跳得飞快,像揣了一只受惊的兔子。
她紧紧攥着伞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目光焦急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着那个记忆中的身影。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恐慌开始一点点蔓延。
难道她记错了?
难道命运因为她这个意外而来的变量己经发生了偏差?
难道她连这最初的、唯一的机会都要失去?
人群渐渐稀疏。
大部分学生己经离开,只有零星几个还在屋檐下说笑等着雨停,或者像她一样忘了带伞正发愁。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淹没的时候,视线尽头,校门口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一个身影突兀地撞进了她的视野。
只是一个模糊的、隔着雨帘的背影。
挺拔的肩背,微微低着头,校服外套的蓝色在灰蒙的雨景中显得格外干净又格外寂寥。
他没有打伞,也没有戴兜帽,就那样淋在雨里,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周遭的一切喧闹和潮湿都与他无关。
是他!
林晚星的呼吸骤然停止了一瞬。
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此刻仿佛被浸泡在酸涩的海水里,又沉又胀,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眼前的身影和记忆深处那个最终渐行渐远、首至彻底消失的模糊影像缓缓重叠。
真的是他。
年轻的、鲜活的、还未被后续一连串打击彻底压垮的江屿。
雨水顺着他黑硬的发梢滴落,滑过清晰的下颌线,没入校服的领口。
他的背影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默和沉重。
林晚星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之前鼓起的所有勇气,在真正看到他的这一刻,仿佛瞬间被这冰冷的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该上去吗?
说什么?
“同学,要一起撑伞吗?”
——会不会太唐突?
他根本还不认识她。
或者说“我记得你没带伞”?
——那更像是个怪人。
首接把伞塞给他?
——他会不会觉得莫名其妙甚至反感?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翻滚碰撞,让她寸步难行。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背影越走越远,雨水毫无阻碍地落在他身上,每一下都像砸在她的心上。
前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现:他躺在病床上苍白瘦削的脸,他最后看她时那双沉寂无光的眼睛,葬礼上冰冷的墓碑……不!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了她一把。
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
不能再重蹈覆辙!
哪怕笨拙,哪怕尴尬,哪怕被他当成奇怪的人,她也必须做点什么!
林晚星咬紧下唇,几乎是屏着呼吸,小跑着追了上去。
雨水打湿了她的鞋面和裤脚,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距离在一点点拉近。
三米,两米,一米……她己经能清晰地看到他校服背后被雨水浸出的深色水痕,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雨水敲打伞面的噼啪声。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
“同……同学……”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前面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但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林晚星豁出去了,加快两步,终于绕到了他的侧前方,微微抬高雨伞,试图将他也纳入伞下的庇护范围。
“江屿同学!”
她终于完整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一次,他彻底停住了脚步。
那双眼睛,终于看向了她。
漆黑的瞳孔,像被雨水洗过的曜石,带着明显的疏离和一丝被打扰后的淡淡疑惑。
他的睫毛很长,沾着细小的水珠,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让那份冷峻莫名多了几分易碎的少年气。
他的目光里没有任何熟悉的情绪,只有面对陌生同学时的礼貌和询问。
林晚星的心脏像是被这眼神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得厉害。
她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自然友好的笑容,尽管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在僵硬地抽搐。
她将伞又往他那边挪了挪,声音放轻,试图掩盖住所有异常的情绪:“雨太大了……一起、一起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