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头痛让她眼前发黑,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和金属扭曲的恐怖嘶鸣。
是梦吗?
那濒死的窒息感太过真实,冰冷的恐惧还黏附在每一寸皮肤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攫取氧气,视线在昏暗的房间里慌乱地逡巡。
不对。
这里不是医院消毒水味道浓重的病房,也不是她那个租来的、堆满摄影器材和半成品画册的公寓。
空气里没有血的味道,也没有城市夜晚永不熄灭的霓虹光影从窗帘缝隙透进来。
熟悉的栀子花香气,带着夏日夜晚特有的微潮,若有若无地飘荡着。
那是妈妈放在她书桌上的香薰味道,她用了整个高中时代。
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
书桌、衣柜、贴满了便签和拍立得照片的软木板……每一件物品的轮廓都在幽微的光线下显现,带着一种遥远而刻骨的熟悉感。
她的房间。
她高中时的房间。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她颤抖着伸出手,摸向床头柜。
“啪”的一声轻响,暖黄色的台灯光芒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也刺痛了她刚刚适应黑暗的眼睛。
她眯起眼,看到了台灯旁那个被她贴满了星星月亮贴纸的电子闹钟。
猩红的数字,清晰地显示着:**2013年 7月 1日 星期一 03:17**2013年?
林晚星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死死地盯着那串数字。
2013年。
高二结束,暑假开始的第一天。
她十七岁的那年夏天。
恐慌如同冰凉的潮水,瞬间没顶而来。
她猛地掀开身上的薄被,连滚带爬地扑到书桌前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写满惊惶的脸。
额头和鼻尖还冒着冷汗,几缕黑发被汗湿黏在颊边。
眼睛因为恐惧而睁得极大,瞳孔在灯光下微微收缩。
但这张脸,褪去了成年后的疲惫和疏离,饱满,稚嫩,带着未经世事的青涩。
是她。
十七岁的林晚星。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镜子里的人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指尖传来的触感温热而真实。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痛感传来,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不是梦。
真的不是梦。
她回来了。
在她二十七岁,得知江屿死讯后浑浑噩噩冲出马路,被疾驰的卡车撞飞之后……她回到了十年前。
江屿……这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猝不及防地捅进她的心脏,带来一阵剧烈到几乎让她痉挛的绞痛。
她腿一软,顺着冰凉的镜面滑坐到地板上,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
不是悲伤的哭泣,而是那种极致的震惊、荒谬和无法承受的巨大命运玩笑所带来的生理性泪水。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压抑着喉咙里快要冲出的呜咽,身体因为无声的崩溃而剧烈颤抖。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里疯狂翻涌、碰撞。
十七岁的江屿,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沉默地穿过喧闹的走廊,背影挺拔却孤独。
他打篮球时跃起的身影,额发被汗水湿透,阳光下偶尔看向她时,眼里一闪而过的、笨拙的温柔。
废弃海堤观景台上,他第一次小心翼翼握住她手时,指尖冰凉的触感和自己如鼓的心跳。
夏日夜晚咸湿的海风里,他生涩的吻,和那句低哑的“晚星,和我考同一所大学吧”。
然后是争吵。
无数个因为他的沉默、他的固执、他的拒绝沟通而爆发的争吵。
他越来越阴郁的眼神,越来越疲惫的侧脸。
高考前那场毁灭性的变故——他奶奶突然脑溢血去世,他那个***父亲卷走了所有救命的钱和奶奶那点微薄的抚恤金,甚至留给他一***赌债。
他整个人像被抽走了脊梁,一夜之间垮掉,眼里所有的光都熄灭了。
最后那个雨夜,毕业聚会的ktv门口,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得像鬼,对她说:“林晚星,就到这里吧。
忘了我。”
他转身走进雨幕,决绝得没有一次回头。
她哭喊着追出去,摔倒在泥水里,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被大雨彻底吞没。
然后是七年的分离,七年的杳无音信。
她按部就班地读书、毕业、工作,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摄影师,生活看似平静,心里却永远缺了一块,空落落地透着冷风。
首到三个月前,高中班长辗转联系上她,语气沉重地告诉她,江屿没了。
是在建筑工地扛水泥时突然晕倒,送医没抢救过来。
医生说,是长期过度劳累营养不良加上严重的胃溃疡恶化……班长唏嘘地说,清理遗物时,在他破旧的钱夹最里层,发现了一张她的高中准考证照片,背后用褪色的笔写着两个字:“抱歉”。
那一刻,她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故作平静,碎得干干净净。
巨大的悔恨和绝望像海啸一样将她淹没。
如果当初……如果当初她再坚持一下,如果当初她能更懂他一点,如果当初她没有那么轻易地放手……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她疯了似的冲出家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是一张照片,一座冰冷的墓碑。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尖锐的刹车声……然后,她就在这里了。
2013年7月1日。
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奶奶还活着。
他还没有被生活压垮。
他们还没有开始。
那些甜蜜的、痛苦的、足以毁灭一切的错误,都还没有发生。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狂喜和希望,猛地冲散了胸腔里的悲痛和绝望,让她几乎要尖叫出来。
她回来了!
她有机会改变一切!
她连滚带爬地回到书桌前,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笔。
她一把抓过摊在桌上的假期计划本,疯了一样地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
笔尖狠狠地扎进纸张,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心。
**2013年7月12日,下午5:30,学校后巷。
江屿被职高那群混混围堵,被打伤右手,错过第二天关键的物理竞赛集训选拔。
这是他命运的第一次重大转折点!
必须阻止!
**字迹歪歪扭扭,用力大到几乎要划破纸背。
那个日期,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像用烧红的烙铁烙进了她的灵魂深处,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忘记。
那是她无意间很多年后从当时参与围堵的一个混混酒后的吹嘘中得知的,却成了她无数次噩梦的回放起点。
她死死盯着这行字,呼吸急促,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
阻止它。
必须阻止它。
只要这件事不发生,他的手不会受伤,他就能参加选拔,以他的能力绝对能进入集训队,甚至拿到保送名额…这样一来,后续的一切都会改变!
奶奶的医药费压力会小很多,他不必那么拼命打工,他们之间也不会因为那该死的自尊和无力感而产生那么多无法弥补的裂痕……对,就是这样!
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整个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希望点燃了。
之前的恐惧和悲伤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和迫不及待。
她还有时间。
十一天。
她还有十一天的时间来准备。
她要知道他现在的一切。
她要知道所有可能导致悲剧的细微末节。
她猛地拉开抽屉,翻出那个上了锁的旧笔记本——她高中时代的日记本。
密码是她和江屿后来在一起的那天日期,她试了一下,打开了。
稚嫩的笔迹,记录着少女琐碎的烦恼和心事。
她快速而疯狂地翻阅着,寻找着任何与江屿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常去的篮球场,他放学后会走哪条路,他周末可能会去打工的地方……还有陈浩。
那个大大咧咧、是江屿极少数还算说得上话的朋友。
要通过他,自然地、不引人怀疑地重新接近江屿。
她的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逐渐成形。
眼睛因为缺乏睡眠和极度兴奋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窗外的天色开始蒙蒙发亮,熹微的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
新的一天开始了。
对她而言,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充满无限可能和希望的世界。
一个可以修正所有错误,挽回所有遗憾的世界。
她走到窗边,唰地一下拉开了窗帘。
夏日清晨干净而热烈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驱散了房间里最后一缕夜的寒气和她心中积压了十年的阴霾。
她看着楼下逐渐苏醒的街道,看着远处学校的方向,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江屿,”她对着空气,用一种近乎发誓般的、低沉而坚定的声音轻轻说道,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决心,“这一次,不一样了。
我绝不会……再失去你第二次。”
晨光落在她年轻却写满了复杂情绪的脸上,那里面有悲伤留下的刻痕,有恐惧褪去的苍白,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灼热的光芒。
她转过身,重新坐回书桌前,摊开崭新的纸页。
这一次,她写的不是日记,而是一份详细的、“拯救江屿”的作战计划。
时间,地点,人物,可能发生的变量……她写得无比专注,仿佛在书写他们全新的未来。
那个刻在骨头里的日期——2013年7月12日,像一个坐标,清晰地矗立在计划的顶端,既是警报,也是希望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