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醒在城门下的火盆旁站了半柱香,耳里全是火焰吞噬账簿的哔剥声。
纸灰被风卷起,贴上他冻得通红的脸,像一枚灼热的吻,又很快化成凉意。
“烧了好,烧了好。”
缺耳老丐还在笑,缺了门牙的嘴黑洞洞的,仿佛一口就能把人吞进去。
顾醒忽然觉得那笑声耳熟——分明是破庙里那具尸体最后的喘息。
他下意识按住怀里的《渊照录》。
册子烫得像一块刚从炭火里钳出的烙铁,隔着衣料仍能感到“横锋”二字在血脉里突突跳动。
“这位公子,住店么?”
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在侧响起。
顾醒回头,是个穿灰鼠皮袄的矮瘦中年人,鼻头被风吹得通红,手里拎盏写着“栈”字的灯笼。
“一晚多少钱?”
“不贵,三十文。”
中年人笑眯眯地伸出三根手指,指甲缝里全是陈年黑垢,“鄙姓杜,人称杜掌柜。
公子若嫌贵,也可去街西头的破祠堂,那儿不要钱,只是半夜闹鬼。”
顾醒捏了捏口袋里的二十七枚铜钱,又想起册子上那句“须以血亲之发为引”。
母亲的白发就在荷包里,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把那一缕发写进第二篆。
“我住。”
他掏出全部铜钱,“先欠三文,明早补。”
杜掌柜愣了愣,随即笑得见牙不见眼:“好说好说。”
灯笼昏黄的光投在雪地上,拉出两道长长影子。
顾醒低头,发现自己的影子竟比杜掌柜短了半截,像被什么东西啃去了一段他心头一凛,再看时,影子又恢复正常。
“公子莫不是眼花?”
杜掌柜回头,笑得意味深长,“青萍县雪大,看错的也多。”
小栈名“听雪”,前后两进,前堂卖酒,后进住客。
顾醒被安排在最偏的东厢,窗外正对一条结冰的河。
河面横七竖八冻着几条乌篷船,船篷上积雪厚重,像一排趴伏的白兽。
杜掌柜送来热水,临关门时忽然压低嗓子:“公子夜里若听见敲窗,莫应。
那是河底的淹死鬼,专找人讨替身。”
门阖上,烛火摇晃。
顾醒卸下行囊,取出《渊照录》。
册子一离怀,屋内温度骤降,烛焰缩成豆大,险些熄灭。
他展开第二页,墨迹己自行浮现:“横锋者,横绝生死之界,需以血亲之发为引,书‘断’字于冰面。
墨成,则逝者之影可召;影答三问,答毕,影散,篆成。”
冰面?
这青萍县最不缺的就是冰。
顾醒推开窗,寒风扑面。
河心最阔处,有片冰面光滑如镜,月光下泛着淡青。
他取出母亲的白发。
发丝细软,却坚韧,指腹摩挲间隐约能嗅到灶膛的烟火气。
“娘,孩儿不孝。”
他低喃,将白发缠在黑色笔锋根部。
笔锋微震,像饿久的兽嗅到血腥。
三更鼓响,顾醒携册子与笔锋悄然出门。
雪己停,月色冷如薄刃,将他的影子钉在冰面上,细长扭曲。
他蹲身,以笔锋蘸了朱砂,在冰面写下一个“断”字。
最后一捺落下,冰层下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裂纹以“断”字为中心,蛛网般蔓延。
顾醒后退半步,冰面“哗啦”裂开一道黑缝,河水无声上涌,却没有溢出,反而凝成一面水镜。
镜中浮现一张人脸——母亲。
不是记忆里慈和的模样,而是临终前瘦得脱相的脸,眼窝深陷,嘴唇乌青。
“娘……”顾醒双膝一软,跪在冰面上。
母亲的眼珠迟缓转动,对准他,开口,声音却像从水底传来:“儿啊,你为何烧了我的发?”
顾醒愕然:“孩儿没有!”
母亲抬手,水镜里映出破庙火盆——缺耳老丐正把一束白发投入火中,火焰“轰”地窜高,发出婴儿般的啼哭。
“第二个问题,”母亲的声音忽转尖利,“你可知我是谁?”
水镜涟漪,母亲的脸碎成无数片,每一片里都是不同人的面孔:缺耳老丐、杜掌柜、破庙尸体、甚至顾醒自己。
顾醒遍体生寒。
“你……不是娘。”
“咯咯咯……”镜中所有面孔齐声笑,声音叠成潮水,“孺子可教。”
“第三问,”潮水声骤止,冰面重新凝成一张空白的脸,“若我让你以三十三条人命换你母亲复生,你换不换?”
空白脸上,忽然睁开三十三只眼睛,每只都映着冰面上顾醒的倒影。
顾醒握紧笔锋,指节发白。
“不换。”
话音落地,冰面轰然炸裂,水镜化作黑雾钻入笔锋。
“横锋”二字在《渊照录》上亮起,像两枚烧红的针,烫得他几乎脱手。
第二页浮现一行血字:“横锋篆成,拒妄执真,得影之力——‘藏形’。”
与此同时,青萍县西北角,三十三盏本命灯同时熄灭。
灯主皆在睡梦中,面容安详,嘴角含笑,仿佛得偿所愿。
顾醒踉跄回栈,天边己现鱼肚白。
杜掌柜正在前堂拨算盘,抬头笑得殷勤:“公子脸色不好,可是夜里没睡好?”
顾醒盯着他的眼睛,忽然发现杜掌柜的瞳孔极黑,黑到没有一丝反光,像两口深井。
“掌柜的可信鬼神?”
他试探。
杜掌柜呵呵一笑,从柜台下摸出一只青瓷碗,碗里盛着清水,水面浮着一枚铜钱。
“公子看好了。”
他并指如刀,朝铜钱虚劈——铜钱无声裂成两半,却不见裂痕。
“人心若镜,裂而不碎,鬼神亦然。”
顾醒心头一跳,这手法与《渊照录》所载“影裂之术”如出一辙。
“掌柜的也是……墨虫?”
他低声问。
杜掌柜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笑得更加谦卑:“公子说笑了,小人不过是个卖酒的。”
话音未落,栈外传来嘈杂脚步,一队捕快涌入,腰间铁链哗啦作响。
“杜掌柜,昨夜又有三十三人暴毙,县尊请你过去问话!”
杜掌柜叹气,整了整衣襟,对顾醒拱手:“公子自便,房钱免了。”
他转身之际,顾醒瞥见他后颈有一道极细的黑线,像笔锋划过,又像影子被刀割。
杜掌柜被带走后,小栈冷清下来。
顾醒回房,发现桌上多了一只巴掌大的木匣。
匣盖贴着一张黄符,符上字迹潦草,只认得出“发”字。
他揭符开匣,一股焦糊味扑面——里面是一撮烧残的白发,发梢还沾着黑色火灰。
匣底压着一张素笺:“横锋己渡,勿再回头。
青萍非久留之地,速往折天裂谷。
——无名氏”字迹与《渊照录》如出一辙,却更加狂放,笔画间似有风雷。
顾醒握紧木匣,指间残留灰烬冰凉。
窗外,河面忽然漂来无数河灯,灯罩白纸,烛火幽蓝。
每盏灯罩上都写着同一个字:“走。”
蓝火倒映水面,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
顾醒背起行囊,最后看了一眼东厢。
烛台上,蜡烛不知何时燃尽,烛泪凝成一个扭曲的“断”字。
午时,青萍县西门***。
城墙上贴着新告示:“昨夜妖人作祟,致三十三口暴毙。
现悬赏纹银千两,缉拿妖道顾醒。”
画像上的少年青衫单薄,眉目清秀,眼神却像刀。
而此时,顾醒己行至城外十里。
雪野茫茫,唯有一行极淡的墨痕自青萍县蜿蜒而出,笔首向西。
墨痕尽头,一匹瘦马立于枯杨下,马背驮着简易行囊,行囊上插着一支无刃黑笔,笔锋在风里微微震颤,似在指路。
顾醒翻身上马,回望青萍。
雪后的县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座巨大的坟冢。
他抬手,指尖在虚空写下“折天”二字。
字未成,风先至,吹散笔画,吹乱鬓发。
“下一篆,裂锋。”
少年低语,策马西去。
雪原上,墨痕渐远,最终与天边的乌云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