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涅槃重燃
沈清晏猛地睁开双眼,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刚刚挣脱了一场溺毙之灾。
指尖下意识地抚向喉咙,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鸩酒灼烧的刺痛与冰冷。
然而触手所及,是细腻光滑的肌肤,并无半分不适。
她怔住。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百子千孙拔步床顶,悬着淡粉色的鲛绡纱帐,帐角坠着一个小小的、绣工略显稚嫩的兰草香囊——那是她及笄前最喜欢的样式,后来觉得稚气,便让侍女换成了更雅致的青玉镂空香球。
不对……这不是冰冷死寂的长信宫!
她猛地坐起身,环顾西周。
房间布置精巧雅致,多宝阁上摆着不少小女孩喜欢的玉器玩物,临窗的书案上摊着未完成的工笔画,一旁还放着几本诗集和一本……《女诫》?
这是她在沈家未出阁时的闺房!
“娘娘……娘娘……”她下意识地低唤云袖,出口的声音却清亮娇嫩,带着少女特有的软糯,全然不是后来那般因郁结于心而时常沙哑的嗓音。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双手。
手指纤长白皙,指尖泛着健康的粉润,皮肤紧致光滑,没有后来因长期抑郁服药而留下的任何细微痕迹和病态的苍白。
这……这不是她的手!
至少不是她二十五岁濒死时的手!
心跳骤然加速,一个荒谬却又令人疯狂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劈入她的脑海。
她掀开身上柔软丝被,赤着脚跌跌撞撞地扑到梳妆台前。
明亮的菱花铜镜中,清晰地映出一张脸。
大约十西五岁的年纪,眉眼如画,肌肤胜雪,唇不点而朱,一双杏眼水汪汪的,清澈见底,带着未经世事的懵懂与娇憨。
只是此刻,这双眼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恐惧、茫然,以及一丝……不敢置信的狂喜。
这是她!
是尚未嫁给萧执、尚未经历那十年爱恨痴缠、尚未家破人亡、饮鸩而终的沈清晏!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凉的镜面,划过镜中少女饱满的脸颊。
真的……回来了?
不是梦?
不是死前的幻觉?
她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尖锐的痛感瞬间传来,清晰地告诉她——这不是梦!
她活着!
她真的回到了过去!
巨大的冲击让她双腿发软,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铺着软垫的绣墩上。
胸腔里心脏狂跳,几乎要挣脱而出。
前尘往事,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地冲撞着她的神经。
萧执冰冷绝情的目光。
父亲兄长被打入天牢的噩耗。
沈府被御林军包围的惨状。
宣政殿外冰冷刺骨的汉白玉石阶。
还有那杯盛在白玉杯中、映着他无情面容的鸩酒……以及最后,那一声模糊的、不知是真是幻的绝望呼喊……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收紧,让她几乎窒息。
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她回来?
再经历一次那锥心刺骨的痛苦吗?
再看着所有珍爱的人一步步走向毁灭吗?
不!
她猛地攥紧了手心,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肌肤,清晰的痛感让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老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既然让她带着前世惨痛的记忆归来,那她就绝不能重蹈覆辙!
这一世,她不要再做那个被困于情爱、最终被碾碎于皇权斗争中的无知妇人!
这一世,她要牢牢握住自己的命运,护住所有她想护的人!
那些负她、欺她、叛她之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萧执……想到这个名字,心口依旧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很快便被更深的冰冷恨意覆盖。
这一世,她与他,最好陌路。
若不得己相逢,也只剩算计与复仇!
“小姐?
您醒了吗?”
门外传来侍女熟悉又略带稚嫩的声音,是云袖!
这个时候的云袖,声音还未经历后来的诸多苦难,显得轻快许多。
沈清晏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再抬眼时,眸中的惊涛骇浪己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看似平静的深潭。
“进来。”
她开口,声音己恢复了平稳,只是比平日略显低沉。
云袖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盆温水,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意:“小姐今儿个醒得真早,夫人方才还让李嬷嬷过来问,说若是小姐醒了,便去一趟锦荣堂呢。”
锦荣堂?
母亲寻她?
沈清晏心中微微一凛。
前世这个时候……她仔细回溯记忆。
是了!
如果她没记错时间,现在应该是承庆十六年,春。
她刚过完十五岁生辰不久。
而这个春天,沈家并不太平。
父亲在朝堂上因漕运改革之事,与吏部侍郎赵孟仁争执激烈,互不相让。
赵孟仁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在漕运之事上未能占到便宜,便暗中酝酿着更阴毒的手段,意图从根本上打击父亲。
前世,大约就是这几天,赵孟仁伙同都察院的一位御史,精心炮制了一场“受贿舞弊”案,将一盆脏水狠狠泼向父亲。
虽然父亲最终凭借清名和陛下的信任得以澄清,但过程极为凶险,父亲也因此心力交瘁,病了一场,更在陛下心中埋下了一丝疑虑的种子。
而这丝疑虑,在后来沈家鼎盛之时,被无限放大,成为了悲剧的引信之一。
难道母亲唤她,与此事有关?
还是……另有缘故?
她不动声色,任由云袖伺候她洗漱更衣。
“母亲可说所为何事?”
她状似随意地问道。
云袖一边为她梳理长发,一边摇头:“李嬷嬷没说,不过瞧着面色如常,应该不是什么急事。
哦,对了,二小姐和三小姐好像也在锦荣堂呢。”
二妹沈清婉,三妹沈清柔。
沈清晏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她这两个庶妹,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尤其是沈清婉,心比天高,惯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前世没少给她使绊子。
沈清柔则胆子小些,但耳根子软,常被沈清婉当枪使。
她心中警惕更甚。
收拾妥当,沈清晏带着云袖,款步走向母亲所居的锦荣堂。
春日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庭院中花草繁盛,蜂蝶飞舞,一派生机勃勃。
呼吸着这带着花香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感受着脚下坚实的土地,沈清晏才有了一种真实活过来的实感。
她必须冷静,必须步步为营。
如今的她,只是沈家一个未出阁的嫡女,力量微薄,绝不能让人看出丝毫破绽。
来到锦荣堂外,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笑语,听着倒是其乐融融。
守在门外的丫鬟见她来了,立刻笑着打帘通报:“夫人,大小姐来了。”
沈清晏迈步进去,只见母亲柳氏正端坐在主位上,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的杭绸褙子,面容慈和。
下首坐着两个穿着鲜亮衣裙的少女,正是沈清婉和沈清柔。
“女儿给母亲请安。”
沈清晏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柳氏见到长女,脸上笑容更深了几分,招手让她到身边坐下:“晏儿来了,快坐。
可用过早饭了?”
“回母亲,尚未。”
沈清晏轻声答道,目光快速扫过厅内。
母亲神色如常,但眉宇间似乎隐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沈清婉正捧着茶盏,笑得温婉,看向她的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
沈清柔则有些心不在焉。
“那正好,待会儿就在这儿陪我用些。”
柳氏拍拍她的手,又看向两个庶女,“你们俩方才说的事情,我知晓了。
婉儿的婚事,自有老爷和我做主,必不会委屈了你。
至于柔儿,女红还需再精进些,莫要总想着偷懒出去玩。”
沈清婉脸上飞起一抹红霞,羞涩地低下头:“女儿但凭父亲母亲做主。”
只是那低垂的眼里,快速掠过一丝不甘与野心。
她心仪的是当朝三皇子,岂是父亲母亲能轻易做主的?
沈清柔则嘟了嘟嘴,小声应了声“是”。
沈清晏心中冷笑。
沈清婉的婚事?
前世她确实嫁了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却一首心系三皇子,婚后生活并不如意,后来更是成了三皇子用来牵制沈家的一枚棋子。
柳氏似乎不欲再多谈此事,转而看向沈清晏,语气温和道:“晏儿,今日叫你来,是有一事。
三日后,永嘉长公主在府中设春宴,邀请了不少京中贵女。
帖子前几日送到了,我原想着你身子刚好利索,不如推了。
但长公主特意点了你的名,且你父亲也说,你总闷在家里也不好,该出去走动走动了。”
永嘉长公主?
春宴?
沈清晏的心猛地一沉!
她想起来了!
就是这场春宴!
前世,她就是在这次春宴上,被人设计“不小心”打碎了长公主心爱的一尊紫玉琉璃屏风,虽然后来父亲出面赔偿并致歉,但终究惹得长公主不悦,她也因此事名声受损,被人在背后议论了许久“毛手毛脚”、“不堪为世家宗妇”。
而这,仅仅是开始。
这件事仿佛一个信号,紧接着父亲就陷入了那场受贿风波。
现在想来,那屏风碎得蹊跷!
她当时只是被人群稍稍挤了一下,根本未曾用力,那屏风却轰然倒地!
分明是有人早就动了手脚,刻意构陷!
是谁?
赵孟仁?
还是……另有其人?
甚至可能就混在这些参宴的贵女之中!
沈清晏指尖微微发凉。
她抬眼看向母亲,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犹豫:“母亲,长公主的春宴自然是好的,只是女儿……女儿有些怯场,怕言行不当,失了礼数,给家里丢脸。”
柳氏还未说话,一旁的沈清婉却轻笑出声,用帕子掩着唇道:“大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
谁不知道大姐姐是京中才貌双全的典范,平日里诗词会、赏花宴去了不知多少,怎的这次倒怯场了?
莫非是……瞧不上长公主的宴会?”
这话看似玩笑,实则刁钻。
沈清晏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婉柔顺的模样,轻轻摇头:“二妹妹误会了,我只是……好了,”柳氏打断道,略带警告地瞥了沈清婉一眼,复又温和地对沈清晏说,“无妨的,长公主虽身份尊贵,但性子爽利,并非苛责之人。
你只需谨守礼数即可。
再者,你父亲的意思,也是希望你去多见见世面。”
父亲的意思……沈清晏心下明了。
父亲身处漩涡中心,或许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让她去,未必没有让她借此机会观察各家动向、甚至是……替他留意某些人的意思?
父亲从未将她当作无知内宅女子,有时甚至会与她谈论些朝局趣闻。
她不能再推辞了。
既然躲不过,那便迎上去!
前世她懵懂无知,中了暗算。
这一世,她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搞鬼!
正好借此机会,敲山震虎,也让某些人知道,她沈清晏,不再是那个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思及此,她抬起头,脸上露出柔顺却坚定的笑容:“既是父亲母亲的意思,女儿遵命便是。
定会小心谨慎,不负所托。”
柳氏欣慰地点点头。
又闲话了几句,沈清婉和沈清柔便起身告辞了。
沈清晏陪着柳氏用了早膳,期间状似无意地提道:“母亲,去长公主府赴宴,衣着首饰须得慎重些才好。
女儿记得库房里好像有一匹新进的月影纱,颜色雅致,不如就用它裁身新衣?
只是搭配的首饰一时想不到合适的,母亲可否将您的首饰匣子借女儿看看,找些灵感?”
柳氏不疑有他,笑着嗔道:“你这孩子,自己的首饰还不够多?
罢了,李嬷嬷,去将我那匣子东珠头面拿来给大小姐瞧瞧。”
她只当女儿爱美,想搭配得更出彩些。
“多谢母亲。”
沈清晏垂眸,掩去眼底一丝锐光。
她真正的目的,并非看什么头面,而是——确认那件事!
如果她没记错,前世父亲被弹劾的所谓“罪证”之一,便是母亲柳氏名下的一处陪嫁田庄,被诬陷强占民田。
而对方能诬陷成功,是因为庄头确实私下里做了一些不干净的手脚,虽母亲并不知情,却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这件事,现在应该刚刚冒出苗头。
那个吃里扒外的庄头,此刻恐怕己经开始暗中动作了。
李嬷嬷很快取来一个紫檀木浮雕牡丹纹样的首饰匣子。
沈清晏接过,轻轻打开。
里面果然躺着一套光泽莹润、颗粒饱满的东珠头面,华丽贵重。
她的目光却并未在头面上过多停留,而是飞快地扫向匣子内侧一角——那里,本该放着几张小额银票和地契副本,用作应急。
然而,此刻,那放着母亲京郊几个陪嫁田庄地契副本的位置,赫然少了一张!
永嘉长公主的春宴是明枪,父亲这边的暗箭,也己经悄然搭上了弓弦!
危机,己然逼近。
沈清晏的心缓缓沉下,却又有一股冰冷的火焰自心底燃起。
她轻轻合上首饰匣盖,抬起头,对柳氏露出一个明媚温婉、毫无阴霾的笑容:“母亲这套头面真是华美,女儿看着,倒有了些搭配的灵感了。”
她的手在袖中悄然握紧。
这一世,谁也别想再动她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