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楼外的槐树枝叶低垂,蝉声像一把迟钝的锯子,来回拉扯他的耳膜。
宋淮笙把背包抱在胸前,坐在最顶层的那级台阶上,看阳光透过叶隙,在地面投下晃动的光斑。
那些光斑像极了他写在笔记本里的句子——“盛夏的裂缝”。
“来这么早?”
林昭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点运动后尚未平复的喘息。
宋淮笙回头,看见她单肩背着琴盒,另一只手拎着便利店塑料袋,里面晃荡着两瓶冰镇汽水和两支棒棒糖。
“怕你找不到路。”
他撒了个拙劣的谎。
林昭音笑了,眼尾弯出一道很轻的褶:“附中就这么大,我还能迷路?”
她把塑料袋递给他:“橘子味还是荔枝味?”
宋淮笙选了橘子味。
玻璃瓶身凝着水珠,他用手背抹了一下,递回去:“打不开。”
林昭音“啧”了一声,用牙齿咬住瓶盖,手腕一拧,“啵”的一声脆响。
汽水喷出白色泡沫,溅在她虎口。
她伸出舌尖,飞快舔了一下,然后把瓶子塞回他手里:“别嫌弃,我没感冒。”
宋淮笙握着那瓶还带着她齿痕的汽水,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琴房的门比昨天关得严实。
林昭音掏出钥匙,***锁孔,顺时针拧半圈,又逆时针拧回西分之一——像某种仪式。
“老锁,脾气古怪。”
她解释。
空调嗡嗡启动,松香味扑面而来。
宋淮笙站在门口,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踏进一个完全属于她的领地:窗台上有半盒松香、三只变调夹、一本翻旧的《克莱采尔练习曲》,扉页写着潦草的“Z.Y.”;谱架上夹着昨晚晚会的返场曲谱,空白处画了一只戴墨镜的米老鼠。
“坐。”
林昭音指了指钢琴凳,“今天先上课。”
“上什么课?”
“盛夏协定第一课:如何分辨揉弦的三种力度。”
她拧松弓毛,重新上松香。
白色粉末簌簌落下,在阳光下像一场小雪。
宋淮笙盯着她的手指——指甲剪得极短,指节处有细小的茧,无名指的胶布换新的了,边缘剪得圆润。
“揉弦分三种,”林昭音把琴夹在锁骨与下颌之间,“手指揉、手腕揉、手臂揉。
听好了。”
她先拉了一个长音,手指关节轻微颤动,声音像湖面涟漪;第二个音,手腕带动,幅度更大,音色变得浓稠;第三个音,她整条手臂都动起来,琴弦发出近似哭泣的颤音。
“区别?”
她侧头,弓毛停在空中。
宋淮笙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他确实听见了区别,却找不到合适的词。
最后,他只能说:“第一个是‘风’,第二个是‘水’,第三个是……‘火’。”
林昭音愣了两秒,忽然大笑,肩膀带动琴身微微晃动:“诗人。”
她笑得太放肆,弓毛不小心扫过琴弦,发出“铮”的一声噪音。
宋淮笙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手腕——指尖触到她的脉搏,跳得很快。
“对不起。”
他立刻缩回手。
林昭音没在意,把琴重新架好:“换你了。”
“我?”
宋淮笙指了指自己,“我不会拉琴。”
“那就用听的。”
她转到钢琴前,掀开琴盖,“我写一段旋律,你来配文字。
要求是——”她想了想,用左手在低音区按下三个***:“盛夏,裂缝,光。”
宋淮笙坐到钢琴凳另一侧。
木质表面还有她残留的体温。
他打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林昭音开始弹。
旋律很简单,C 大调,像一条笔首的公路,却在某个拐弯处突然转降 E,带着猝不及防的失落。
宋淮笙写下第一句:公路尽头,太阳像一枚烧红的硬币,被谁按进了沥青。
他写第二句时,林昭音的右手突然跨到高音区,一连串琶音像玻璃碎裂。
裂缝里长出金色的藤蔓,缠住我的脚踝。
最后一个***,她踩下延音踏板,声音久久不散。
宋淮笙补上最后一句:我伸手,抓住的不是光,是你。
林昭音读完,没说话,只是伸手,用食指在“你”字上点了一下,留下一个淡蓝色的指纹印——她刚吃完棒棒糖。
练习结束,两人一起下楼。
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林昭音忽然停住:“宋淮笙,你看。”
她指着台阶左侧的墙面。
那里有一行用黑色马克笔写的小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附中琴房所有权的百分之五十,属于每一个在这里哭过的人。”
“我写的。”
林昭音用脚尖蹭了蹭地面,“高一第一次月考,我拉砸了,坐在这里哭到十点。”
宋淮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嗯”了一声。
“你呢?”
林昭音侧头看他,“哭过吗?”
宋淮笙摇头,又点头:“写过。”
“写哭?”
“写别人哭。”
林昭音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那支棒棒糖,荔枝味的,递给他:“补偿你。”
宋淮笙接过,糖纸剥到一半,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林昭音!”
是高二(3)班的班长,抱着一摞试卷:“班主任让你去办公室签字。”
林昭音“啊”了一声,把琴盒往宋淮笙怀里一塞:“帮我拿一下,十分钟。”
她跑远了,灰色 T 恤在风里鼓起,像一面旗帜。
宋淮笙抱着琴盒,站在台阶上,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把琴,比她本人轻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