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到那天，人事科的干事带着苏瑾在教育局略显陈旧的办公楼里穿行，最终在走廊最尽头、紧挨着卫生间的一个房间门口停下。
门牌上写着三个字：档案科。
“小苏啊，档案科是我们局重要的资料库，工作要细心，好好干。”
人事干事先是公式化地鼓励了一句，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点意味深长，“刚来的新人，多听多看，少说话，总没错。”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纸张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办公室不大，采光也不好，只有一扇小窗对着背阴的天井。
靠墙立着几排高大的、漆色斑驳的铁皮档案柜，几乎顶到天花板。
角落里堆着几摞半人高的、用牛皮纸捆扎的陈旧文件，上面落满了灰。
两个中年女同事正凑在一起低声聊着什么，见有人进来，懒洋洋地抬了抬眼。
“王科长，这是新来的苏瑾，分到你们科了。”
人事干事对坐在靠里一张办公桌后、正端着茶杯看报纸的一位秃顶微胖的中年男人说道。
王科长从报纸上方抬起眼皮，打量了苏瑾一眼，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嗯，知道了。
小张，你带带她。”
那个被点到名、烫着一头小卷发的张姐撇了撇嘴，不太情愿地应了一声。
人事干事一走，办公室里的气氛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闷和……某种无形的排挤。
“喏，你的位子在那儿。”
张姐随手一指窗边一张积灰的旧桌子，上面还散乱地放着些过期报纸和废弃文具，“咱们档案科啊，活儿不重，但规矩多。
新人嘛，最重要的是要有眼力见儿，手脚勤快。”
另一个姓李的同事，瘦高个，颧骨突出，闻言也搭腔道：“就是，年轻人别怕吃苦。
像打水、扫地、取报纸这些杂事，以后就你负责了。
还有啊，各科室有时候忙不过来，会叫我们帮忙送送文件、跑跑腿，你也多担待。”
苏瑾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不满，只是温顺地点点头：“好的，张姐，李姐，我明白了，我会努力做好的。”
她走到那张属于自己的桌子前，拿出抹布，仔仔细细地擦拭起来。
灰尘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光柱中飞舞。
她知道，这就是她的“冷板凳”。
档案科，名副其实的边缘科室，远离全局的核心业务和权力中心。
而“杂活包揽者”，则是她这个新人，尤其是没有背景的新人，必然要扮演的角色。
她没有抱怨，也没有试图去讨好或者辩解。
父亲说的“藏锋守拙”，在这里有了最具体的应用场景——接受现状，做好眼前能做的每一件小事。
接下来的日子，苏瑾成了教育局里最“忙碌”的闲人。
她每天提前到办公室，打好开水，拖干净地，把所有人的桌面都擦拭一遍。
哪个科室需要送文件，无论楼上楼下，她随叫随到。
帮老同事复印材料、整理表格更是家常便饭。
她甚至细心地记下了科里每位同事喝茶的喜好，偶尔会在自己去打水时，顺手帮她们把杯子添满。
一开始，张姐和李姐还带着点看笑话的心态，指使她做这做那。
但苏瑾始终态度平和，做事利落，从不推诿，也从不藉机打听什么。
久而久之，那点故意的刁难，似乎也显得没什么意思了。
在完成所有这些“杂活”的间隙，苏瑾将目光投向了科室里那几排沉默的、如同沉睡巨人般的档案柜，以及角落里那些积压的、仿佛被遗忘的文件山。
“王科长，我看那边还有很多积压的档案没有整理，我空闲的时候，可以试着整理一下吗？”
一天，她主动向王科长请示。
王科长从茶杯上抬起眼，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无所谓地摆摆手：“那些啊，都是往年堆下来的，没什么急用，你愿意弄就弄吧，别把顺序搞乱就行。”
得到了这近乎放任的许可，苏瑾开始了她的“秘密工程”。
她首先从角落里那堆积压最久、灰尘最厚的文件入手。
戴上口罩和手套，小心地解开己经发脆的牛皮纸绳。
里面的纸张泛黄、发脆，墨迹有些己经晕开，年份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
涉及的内容五花八门——过往的会议纪要、己失效的政策文件、陈旧的项目申报材料、甚至是一些早己被人遗忘的人事调动存根。
这工作枯燥、繁琐，且毫无成就感可言。
张姐有次路过，看着她埋头在灰尘里的样子，忍不住嗤笑一声：“瞎忙活，整理那些老古董有什么用？
又没人看。”
苏瑾只是抬头笑了笑：“闲着也是闲着，整理好了，以后万一有人要找也方便些。”
她没有争辩，继续低头工作。
她做的，远不止是简单的堆放。
她准备了一个新的笔记本，开始建立自己的索引系统。
她按照年份、部门、事项类型等多个维度，对每一份有价值的文件进行标注和摘要。
哪些是涉及重大决策的会议记录，哪些是曾经推动过某个项目的关键文件，哪些又反映了特定时期的工作重点和难点……她像一个小侦探，在故纸堆里耐心地梳理着这个机关单位过去的脉络。
这个过程，虽然无人看见，却让她对教育局的职能演变、工作流程、甚至某些潜藏的人事关系和历史遗留问题，有了远比看现成文件更深刻、更立体的理解。
她知道了十年前那位以铁腕著称的局长是如何推动乡镇学校合并的，也隐约察觉到某个至今仍有影响力的科室，其权力根基可能源于多年前一个不起眼的项目审批。
她不仅在整理档案，更是在默读这本名为“清河县教育局”的活历史。
这天下午，苏瑾正在核对一份五年前的师资培训项目清单，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浅蓝色行政夹克、身形挺拔、约莫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王科长在吗？”
他声音温和，却自带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场。
正靠在椅子上打盹的王科长一个激灵醒过来，连忙站起身，脸上堆起笑容：“陆主任！
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有事打个电话叫我上去就行！”
苏瑾认出，这人正是她笔试那天，在考场外有过一面之缘的县委办公室副主任，陆泽。
陆泽笑了笑，将文件夹放在王科长桌上：“没什么大事，县委办要整理近十年教育相关的政策沿革和重要会议决议，需要调阅一些原始档案，这是清单和函件。”
王科长接过文件，连声说：“好好，我们马上找，马上找！”
他转头就对张姐和李姐说：“快，按陆主任清单上的找！”
张姐和李姐也赶紧起身，走到档案柜前。
但面对那些标签模糊、分类混乱的柜子，两人都有些抓瞎。
清单上要求的一些年份较久的文件，她们根本不知道从何找起，翻找了好几个柜子都一无所获，急得额头冒汗。
王科长的脸色有些尴尬，搓着手对陆泽解释：“陆主任，不好意思啊，有些老档案可能堆放得有点乱，需要点时间……”陆泽脸上依旧带着浅笑，目光却不易察觉地扫过了这间杂乱的办公室，最后，落在了窗边那个正安静站着的年轻女孩身上，以及她桌上那几本格外整齐、贴着清晰标签的档案盒。
苏瑾察觉到他的目光，心脏微微加速跳动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清晰但不高：“王科长，陆主任需要的部分文件，比如八年前的‘农村校舍安全工程’专题会议纪要，和五年前的‘骨干教师交流计划’全套申报材料，我前几天刚整理过，就在这边第三个柜子，第二和第西层，按年份和项目分类的，应该能找到。”
王科长、张姐、李姐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苏瑾。
陆泽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转化为更深的兴趣，他看向苏瑾：“哦？
你记得位置？”
苏瑾点点头，走到档案柜前，准确地拉开了第三个柜门，手指在几排整齐的档案盒上滑过，很快便抽出了两个盒子，打开后，里面正是陆泽清单上列出的两份文件，而且额外附有苏瑾手写的摘要便签，清晰列出了文件核心内容和关键页码。
“是的，陆主任。
因为整理的时候做过摘要，所以有点印象。”
苏瑾将文件盒双手递过去，态度恭敬，却没有丝毫居功或炫耀的意思。
陆泽接过盒子，翻看了一下里面工整的便签，又抬眼看了看这个在混乱环境中独自开辟出一方秩序、在关键时刻解了围的年轻女孩，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很好。”
他对着苏瑾微微颔首，然后对王科长说，“王科长，你们科这位新同志，很用心。”
王科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能干笑着附和：“是，是，小苏是不错，挺勤快……”陆泽没有多留，拿着所需的文件很快离开了。
档案科里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却截然不同。
张姐和李姐看着苏瑾的眼神复杂，少了之前的轻视，多了几分惊疑和审视。
王科长坐回座位，端起茶杯，却半天没喝一口，不知在想什么。
苏瑾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整理手头的文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她坐的这张“冷板凳”，似乎，开始有了一丝微弱的温度。
而那个叫陆泽的领导，离开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
藏锋，并非湮没无闻。
守拙，亦能偶露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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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
他对着苏瑾微微颔首，然后对王科长说，“王科长，你们科这位新同志，很用心。”
王科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能干笑着附和：“是，是，小苏是不错，挺勤快……”陆泽没有多留，拿着所需的文件很快离开了。
档案科里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却截然不同。
张姐和李姐看着苏瑾的眼神复杂，少了之前的轻视，多了几分惊疑和审视。
王科长坐回座位，端起茶杯，却半天没喝一口，不知在想什么。
苏瑾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整理手头的文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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