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惊蛰

民国三十年，九月的上海法租界，梧桐叶刚沾染上浅黄，就被午后的热风卷得贴在汇丰银行的花岗岩门面上。

李景珏夹着黑色皮质公文包走出旋转门时，眼角的余光扫过街角那辆挂着“汪伪税务稽查”牌照的黑色轿车——车窗帘缝里，正有一双眼睛盯着他。

他放缓脚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公文包搭扣上的暗纹。

包内最上层是日军驻沪军需处的月度结算报表，报表第三页“外汇兑换明细”栏里，一串精确到小数点后西位的数字藏着玄机：0.8215、0.7342、0.9163……这是他用“惊蛰”小组专用的密码本加密的情报，对应着“日军本周向铁路公司拨付特殊经费”的消息。

“李主任，留步。”

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谄媚，李景珏转过身，看见税务稽查队的队长王三胖带着两个队员快步走来。

王三胖的绸质衬衫领口沾着油渍，手里把玩着黄铜怀表，目光首勾勾地盯着李景珏的公文包：“听说您刚给日军军需处送了报表？

按规矩，得抽查一下，免得有‘疏漏’。”

李景珏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从容，抬手推了推金丝眼镜：“王队长说笑了，汇丰银行的账目向来经得住查。

不过既然是规矩，那就请便。”

他拉开公文包拉链，将最上层的报表递过去，手指却在递出的瞬间，轻轻碰了下报表边缘——那里藏着一根细如发丝的磷粉线，一旦报表被带出公文包超过十分钟，磷粉就会氧化变色，毁掉藏在小数点后的情报。

王三胖接过报表，翻页的动作粗鲁，手指在数字上划过，嘴里嘟囔着：“日军的经费可不是小数目，要是少了一个子儿，咱们都担待不起。”

他翻到第三页时，突然停住，指着“0.8215”这个数字问：“李主任，这汇率怎么比上周低了这么多？

是不是算错了？”

李景珏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平静：“王队长有所不知，这是日军与瑞士银行的秘密兑换价，比公开汇率低3个点，是为了避开国际监察。

不信您看报表末尾，有日军军需处的盖章确认。”

他伸手指向报表右下角，那里确实盖着红色的圆形印章，印章边缘的花纹是他特意让下属按日军样式刻的——真正的秘密，藏在印章下方不起眼的“核对人”签名里，那签名的笔画走势，是给街角报童的暗号。

王三胖眯着眼看了半天，没看出破绽，又随手翻了几页，见后面都是密密麻麻的账目，便把报表扔回公文包：“行，既然有日军的章，那肯定没问题。

李主任是文化人，办事就是靠谱。”

他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带着队员转身走回轿车。

李景珏看着轿车驶离，才松了口气，指尖己经沁出薄汗。

他抬头望向对面街角，那个穿着蓝色粗布褂子、背着帆布报袋的报童正靠在电线杆上，手里拿着一份《申报》，报纸卷成筒状，露出的版面上印着当天的天气预报——“明日有雨，气温骤降”，这是地下党联络员的接头信号，意为“可以交接”。

他穿过马路，脚步不急不缓，路过报童身边时，看似随意地买下一份报纸，递过去一枚银元。

报童接过银元，指尖在他掌心快速敲了三下——这是确认身份的暗号，随后将一卷用牛皮纸裹着的东西塞进他手里。

李景珏顺势将东西揣进西装内袋，低头展开报纸，眼角扫过牛皮纸的边缘，那里画着一个小小的修鞋匠图案——是老周的消息。

回到公寓时，夕阳己经西斜，将法租界的红瓦屋顶染成金红色。

李景珏反锁房门，拉上厚重的丝绒窗帘，才从内袋里取出牛皮纸卷。

里面是一张折叠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日军近期有异常物资调动，重点盯防沪宁铁路。”

字迹是老周的，笔锋刚劲，末尾还画了一个小小的鞋钉图案——这是他们约定的“紧急”标记，意味着消息来源可靠，且情况紧急。

他将纸条凑近台灯，用手指摩挲着纸面，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也是这样的台灯下，他看着战友小陈因为自己传递情报延迟，被日军特高课的人带走，最后尸体在黄浦江里被发现，手里还攥着半张没来得及送出的情报。

从那以后，他就养成了凡事谨慎的习惯，哪怕是传递一张纸条，也要反复确认路线和暗号，生怕再有人因为自己而牺牲。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铃声尖锐，打破了房间的寂静。

李景珏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汇丰银行的日方顾问山田的号码。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用流利的日语说道：“您好，山田顾问。”

“景珏君，明天上午九点，请到‘76号’一趟。”

山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高桥课长有重要的事情，请你协助。”

“76号”这三个字像一块冰，瞬间砸在李景珏的心上。

他知道，“76号”是汪伪特工总部的所在地，是上海地下党成员的噩梦。

高桥课长，应该就是日本特高课上海负责人高桥健一——那个据说擅长心理战和反情报布局的狠角色。

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安，语气平静地问：“请问高桥课长需要我协助什么？

我好提前准备。”

“具体事情，到了就知道。”

山田的声音顿了顿，又补充道，“景珏君，这是为了大东亚共荣，希望你不要推辞。”

电话挂断后，李景珏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知道，自己不能拒绝——一旦拒绝，就会引起高桥健一的怀疑，不仅自己会有危险，“惊蛰”小组的其他成员也会暴露。

他拿起桌上的密码本，翻到最后一页，那里记着老周的紧急联络方式：每天下午三点，在霞飞路的修鞋铺，如果修鞋铺门口挂着一双黑色皮鞋，就说明可以接头。

他将密码本锁进抽屉，又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份日军军需报表，仔细检查了一遍小数点后的数字——确认没有被王三胖发现异常后，才将报表放进保险柜。

随后，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街道。

远处的百乐门舞厅己经亮起了霓虹灯，隐约传来爵士乐的声音，与“76号”的阴森形成鲜明对比。

上海的夜晚，从来都不平静。

有人在舞厅里纸醉金迷，有人在暗巷里浴血奋战，而他，就站在这平静与混乱的交界处，用自己的方式，为抗日的事业传递着希望。

明天去“76号”，注定是一场冒险，但他别无选择——为了那些牺牲的战友，为了早日结束这场战争，他必须走下去。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检查了一下弹匣，然后将枪藏进西装的内袋夹层里。

这是老周去年给他的，说是“以防万一”。

他希望，永远都用不上这把枪。

窗外，第一颗星星己经升起，微弱的光芒穿透夜色，落在李景珏的脸上。

他知道，明天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他，必须赢。